“好,回去就裱。”
“……”
顾平瀚拿过那玉瓶,研究了一会,便摸出身上藏着的细刀,用极巧的巧劲在顶上的玉盖震出一个小孔,并在身上的夹层到处找,很快赞助出了两段小红绳手链,拆开后结二绳为一,串成了一道项链递回去:“喏。”
顾瑾玉接回来,小心地戴上了脖颈:“谢谢。”
“……”
顾平瀚好像是头一次收到这个便宜弟弟的真心感谢。
顾瑾玉戴上之时,脸上便恢复了几分血色,又摇晃着挪了回去,披了军服坐回主位,摩挲半天玉瓶,张等晴也熬好了药,板着脸哐的一声摆到他案头,顾瑾玉立即拱手行礼:“张兄,多谢你。”
“注意休息,我晚上再来。”张等晴黑着脸,说罢拂袖而去,顾平瀚也跟着走,但没一会就又折回来了。
顾瑾玉不耐了:“你怎么不走?”
顾平瀚斜了他一眼:“小神医让我回来的。”
顾瑾玉便知道张等晴是想有个混账能帮忙撑场面,他谢了好意,但抬手便赶顾平瀚:“谢谢,那帮我喂一下北望和小配,它们在马厩,尤其小配,那条牧羊犬要仔细喂食,那是我和你弟一起养的,谢谢。”
顾平瀚不以为忤:“花烬呢?”
“它跟我一样讨厌你。”
“哦。”顾平瀚转身便走了。
营帐中便只剩祝弥,顾瑾玉苍白的手拢着药碗,让他把帐外的诸将请进来。
祝弥应了是,却又驻足在原地看向他:“四公子,请您莫要忘记当年允诺过我的事。”
“我记得。”顾瑾玉神色如常,“辛苦你在顾家帮我这么多年,当年承诺过你的,我不会忘。你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们慢慢谋划。”
祝弥点点头:“那就请您保重,希望您别在兑现承诺前突然丧命。”
不多时,帐外诸将齐齐进来,先是真切地探望他的伤势,顾瑾玉只道无碍,没一会部将们便都急眼了。
一半要他出来单挑其他不怀好意的主将,一半要他别再坚持那缩头乌龟的防御法子,他们坚信眼下晋军人数多,便是横冲也能把北戎人冲散架。至于届时因为北戎那些阴毒的毒兵毒雾造成的损耗,那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至少能杀得尽兴,又能缩短驻军时间,不打仗怎么立功?不立功为什么来?
这些人都是顾瑾玉有意甄选之后提拔的,重情义寡弄权,重兵武寡算计,是顾瑾玉本能地循着顾小灯身上的长处,在外识人继而用。
顾瑾玉过去展示过许多次强硬的杀伐,现下他几经病危,案前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最适合软化安抚。
等众人针对着防御和主攻之争吵得不可开交,他才咳嗽着制止:“为捍卫国境四方是忠,但穷兵黩武是祸,青湖边的白骨古来无人收,打仗有什么好?主将功成名就,万卒死无全尸,国力消耗得起拉锯战,那就锯着,以和取胜不比血流漂杵好?”
“我带你们到边关来,来日我回国都,最大的功绩不是胜败,是把将士们尽量一个不差地送回家。我半是孤家寡人,你们还有九族阖家,来边关一遭吃几十轮风雪就够了,既有太平法,就不要马革裹尸。听我的,我虽比座中诸位短年岁,但这四五年来,我可曾误过大家前程、伤过大家油皮?”
诸将高涨的情绪逐渐被顾瑾玉连番不停的煽情话和咳嗽声抚平,嗜战之情被思乡之情压过,逐渐弱了戾气。
只有些光棍仍争问:“可是将军,这四五年来你一直拼了命地往前冲,每到有军功的任务你比谁都不要命地争,你这回打仗不太对啊!以前你可都是激进疯狂的,现在到北境又怂又安静的,别怪弟兄们误会你是怕了,我们就担心,怕你因为年轻,上怕这异族的大天大地,下怕你那老爹的大威大严。”
顾瑾玉抬手捂住脖子上挂着的小药瓶,贴着它,就像贴着顾小灯的体温,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他要是再中毒,再重伤,用完了最后这三颗药,他即便还苟活,顾小灯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实物也没了。
“天地威严都虚无,我不怕它们。”他哑了声音,“我以前不畏死,现在怕死了。有一个人,有鹰,有犬等着我,我必须活着回长洛……我还得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保护我的家人?”
营帐远处,张等晴正在严肃地处理药渣,耳朵竖得像兔子,当年有顺风耳功夫,现在只会更上一筹,他顺利地听完了那营帐中的对话,这才收回了内力。
他对军事没兴趣,只是总觉得顾瑾玉有点疯癫的不正常,担心重伤初愈后不好把控住局面,现在知道那小渣滓有数就行了。
只是顾瑾玉越有能耐,他便越不顺。
有一堆本事,还保不住小灯,实在是混账。
正伤心之余,顾平瀚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黑白色小狗:“神医,你还没见过,这是小灯养的,叫小配。”
张等晴愣住,牵过那狗绳,小配不到他膝盖,初次见面便热情地围着他摇尾巴贴贴,他弯下腰,小配便兴奋地舔他,亮晶晶的眼珠子让张等晴幻视顾小灯。
张等晴看了半天小狗,忽然潮湿了眼眶:“它的眼神有点像小灯。我昨天在治顾瑾玉的时候,有一阵子好像感觉到和它现在一样的注视,仿佛那一瞬间小灯在我身后一样……我几年没见过他了,你说他现在要是出现在我面前,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顾平瀚蹲到他旁边去:“当然能。我都能认出你,他怎会认不出?”
*
时光过得飞快,顾瑾玉的绮念和魔怔随着战事的规模一起膨胀。
后来他回望身处北境的两年生涯,那些长时间的生死危险、伤毒交加只浓缩成几缕印象,淡漠地在记忆里留个影,反而是那飘飘渺渺、几瞬几时的明暗情愫刻入骨髓。
那些有关顾小灯的感情一寸寸地和残缺的性灵缝合,顾小灯既补全了他的性灵,又在他的情海之间撕开越来越大的创口。
时间滚滚来到洪熹二年的仲夏五月时,顾瑾玉白天一切如常,越来越得心应手地弄权,到了晚上短暂地回营帐之内,闭上眼平复一瞬,再睁开眼时,狰狞的兵人相褪去,变成了个无措的相思病人——顾小灯的幻象就在他三尺之外。
顾瑾玉怔怔地看着他,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唯有在这时才能深刻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小灯。”他唤它,并不怕因为干扰而使它消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象,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幻象。
幻象顾小灯穿着广泽书院的素白学子服,活泼灵动地坐在床头晃着腿,它朝他笑:“诶,我在这呢。”
“今天是我们的生辰。”
“嗳,我知道。”
“我满十九了,你还是十七。”
“那森卿比我大咯。”
顾瑾玉的视线便模糊了:“长洛定时发讯给我,你还是没有回来。”
“我就在这呀。”幻象笑着拍手,“不哭,森卿,你听,我就在你身体里流淌着。”
顾瑾玉攥住手腕的脉搏:“那苏明雅身体里岂不是流着更多的你?你不要再去他那儿了好不好?你喜欢他病弱,爱他温柔,我也可以,我都能超过他。”
“可你总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啊。比如丹青,天赋受限,你永远画不出苏公子那样惟妙惟肖的名画。你比他骁勇,输他风雅,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变不成他,也超不过他。”
顾瑾玉哑口无言,便只知道掉眼泪。
情和病一起滋生,但是放任夜晚的自己沉进越来越深的水里,从窒息里获取痛快是一件美事。
“我喜欢你。”他低下头重复着喃喃,“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想变成对你更好的苏明雅。”
“我是喜欢你的呀。”幻象遵循着顾小灯见闻录里的逻辑顺从他,“森卿是我独一无二的兄弟,我们是何其有缘的人啊,你在我心里,仅次于等晴哥的重要性。”
“可我现在只想和你做爱人。”顾瑾玉的腰越来越弯,声音也越来越沙哑,“我和你同日生,想和你同日死,想和你青丝白发,生同衾死同穴。”
幻象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因顾瑾玉不知道顾小灯听到他这些话时会做什么新反应。
过了一会,幻象不好意思地笑:“这不对的森卿。你一开始就说过的,你说不能因为我污了你的声名,不能让我耽误你来日议亲,你该善始善终的。”
顾瑾玉不住摇头,一声声地辩驳着,但幻象并不改口。
他没有办法。
他记得去年顾小灯在苏明雅生辰的前一夜是这样和他说的,顾小灯从来没有对他滋生超过亲情的情愫。
他把恋慕给了苏明雅,把友情分给了葛东晨和关云霁,甚至还有祝弥、奉恩奉欢、苏小鸢等,而他的亲情里不止顾瑾玉,有顾家人,连小配都有。
而顾小灯仅给他的那份切成几瓣的亲情,也许在得知他的欺骗时就化作乌有了。
这是他设想中的事实,周而复始的自卑和自闭。
坚定且灰望。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哦】
第47章
洪熹二年,仲夏五月半,远在长洛的苏府中,夜深人静,苏家少主苏明雅坐在一座新建好的竹院里,亭子坐落在潺潺流水间,小桌一人坐,却有两盏酒。
苏明雅对面的位置无人,上摆一碗简单的长生面,酒则是御酒金酿,一朴一华并不适配。
“生辰吉乐。”苏明雅举起面前的杯盏,轻笑着朝对面的空位虚空一碰,“小灯十九了。”
苏明雅用一年半的时间正式入仕,新任刑部要职,接管关家满门空出的刑部要务,不久前苏家内部力排他前头的苏二苏明良、苏三苏明韶两位小姐,明确立他为下一代家主。
确定之后,苏明雅便重新选了地方换住,复制了当初在顾家私塾的竹院样式,扩大了十倍。
顾瑾玉毁了摘星楼,他便堆金砌银地继续复原,损毁多少旧物,就依照着记忆源源不断地用仿制品填补;顾瑾玉烧了竹院,他也能把自己在苏家的居所改成一个更宽广富丽的竹园;顾瑾玉得到了白涌山,他也能把白涌山之外的长洛郊区揽下九成。
一个月前,苏家还想办法,将皇宫中的苏贵妃、及其所出的四长皇女高鸣曜解封于深宫,苏贵妃受封为贵太妃,四长皇女年仅十四,入国子监受读。
苏家仍是晋国第一世家。只是来日等北征结束,第一权臣怕是不在苏家之内。
顾家如今近乎于四分五裂,苏顾两家目前无恩怨,只是苏明雅和顾瑾玉有仇。顾瑾玉远在北境不定时遭暗杀,有四成是苏明雅放出的黑悬赏。
但下黑手都归属于私怨,都是摆在暗地里的阴暗报复,苏明雅刚刚放上明面的是顾瑾玉的真正身世。
关于此事,苏家暗中遍查,葛家暗中送情报,最后终于查清陈年烂帐,对外放出顾瑾玉鸠占鹊巢的假公子低贱身份,同时摘出“无辜”的顾家,一众诋毁推到顾瑾玉和江湖邪派千机楼身上。
“真公子顾山卿”也被提上了明面,从幼年颠沛流离到少年时期夹缝求生,再到不及弱冠则溺水而亡,这位可怜的真公子被盖上悲情色彩,借由推波助澜而沸沸扬扬。
苏明雅想要的不复杂,替顾小灯正名真身份,以及让顾瑾玉声名狼藉,顺带扭转顾家以往的所谓忠良清流形象。旷日持久的北征本就惹得民怨膨胀,一时之间,唾沫星子直往镇北王府啐去,留守其中的五公子顾守毅只能闭门不出。
更顺利的是,女帝并没有过分袒护或掩盖顾家事,只是不痛不痒地整顿了一会舆情,大有若是顾家人在北境的战事不利,来日回朝当受严惩的意思。
苏明雅抚着玉盏,挑着些闲话温和地同对面的空位轻述,说着时节,说着过去,没有愿景,没有活气。
他为“逝者”庆生辰,絮絮说到中途时,一阵风来,他就别过脸咳嗽起来。当初因坠水和摘星楼顾瑾玉的报复,他身体总不大好。
不远处的苏小鸢忙上前来,熟练地打开一个药盒:“大人,风大,不如进屋吧。”
苏明雅咳了一会,服了药之后才缓过气来,只吩咐将亭子八方的帘幕放下来,点了四盏灯,铺开一卷上好的画纸,提朱笔勾勒旧人。
记忆和画技都没有丝毫褪色,苏明雅一笔不停地画完了一幅新的顾小灯。
*
苏小鸢站在不远处,上半身忍不住往前探,偷看苏明雅笔下的画。
两年前深冬,他遵照命令把顾小灯从顾家换出来,以为是苏明雅顾念旧情要捞走顾小灯,他便天天顶着易容假装太平,扮了近月,苏家来人要把他带回去。
他那时傻,紧张道:“我怎么能走呢?我一走顾家就要发现山卿哥不见了!要是闹大了怎么办?会给苏公子惹麻烦的。”
来接他的仆从同他有些交情,私下叹息着拍他:“你这笨货,真以为公子一个人就能瞒过苏顾两家吗?要不是苏顾两家的默许,顾表公子哪里能走出这小门?”
“那他去哪了?现在还好吗?”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仆从又拍他,“笨蛋,长点眼力见和心眼,往后你的机会就来了,公子以前多中意顾山卿,以后可能就有多需要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