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配大声地嘤起来,无地自容地蜷成一个大毛团子。
“你认得?你怎么认的?”
“那替身表现出有一点喜欢我的意思。”顾瑾玉专心地教训小配,语气淡淡的,“你不喜欢我,半分暧昧也不会有。我以为他是我的幻觉,再三确认他是个人,便知道是个假货。”
几句话涵盖多重意思,顾小灯一时接不上话。
“对不起,我明知道你被掳走了,却还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找回你。”顾瑾玉低声说着,盯着往顾小灯怀里拱的小配,在它压到顾小灯左手前直接把它抓出来,提溜到腿上按着拍拍打打,像大人教训小孩时拍打屁股一样。
“我后来在其他地方找出另外五个仿照你的替身,小配还以为每一个都是你,摇着尾巴舔这个蹭那个……”
顾小灯眼看他都揪小配的耳朵了,忙弯着腰挤到顾瑾玉旁边去制止,小配蹬着后腿缨呜着跳到对面去,蜗牛一样盘成一个圈,露出双黑豆眼,委屈地看着对面一双大小爹。
两人并挨着坐,马车里顿时显得局促了不少,顾瑾玉侧首看他一眼,眸子忽然也像小配一样湿漉漉。
顾小灯立即用言语掩盖窘迫:“我给你们造的麻烦多不多?你刚找到我就马上离开长洛,这是巧合还是、还是因为我耽误了行程?这么直接地出来,长洛那边怎么办啊,我毕竟差点捅死了他……万一苏家找顾家的不是,你又不在,长姐和守毅还有其他人能平安吗?”
“小灯什么也不用担心。”顾瑾玉全部答没事,“你的手疼不疼?”
顾小灯捏捏小臂,也答了个没事。
他此时冷静自若,顾瑾玉却记得他那夜是怎么崩溃的,他见到顾瑾玉,第一反应不是得救的喜悦,却是所行被目睹的大哭。
他告诉顾瑾玉他杀人了,指尖沾染到的血擦不去了。
顾瑾玉明白,顾小灯没有伤害他人的天赋,他想与人为善,与人欢笑,剥夺别人的生命于他而言太过沉重,即便这人是切实伤害过他的可恶坏种、即便他是被逼到迫不得已才露出兔子的两颗大板牙,他也不想走到这份上。
苏明雅该死,该罚,但该是他咎由自取受天谴人祸,不该是死于顾小灯被锁链捆缚的双手。他不折不扣地受了害,不该因苏明雅的死,反而变成加害方。
于是顾瑾玉告诉他苏明雅的脉搏还没有彻底停。
“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顾小灯依旧有些嘶哑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瑾玉有些木楞地看着他用右手比划,五根小手指翻飞灵活:“那夜你吐了满墙的血,后来怎么样了?医师有说你是什么病么?”
顾瑾玉只说一半实话:“霜刃阁来了一个高人,已经替我料理好了,不用担心,我不算病,偶尔吐几口血而已。”
他又抬手整整抹额,英俊的眉眼在阳光下晦暗不定。
像一口自己把自己盖上的棺材。
*
午时五刻,军队找到合适的地带稍作休憩,顾瑾玉到前方去处理军务,顾小灯便坐在车头晃着腿啃干粮,小配蹲坐在他脚下,吐着舌头仰望他,满脸聪明相。
顾小灯刚吃完,小配就跳起来咬住他的衣角,吭哧吭哧地催促他跟着走,暗卫首领跟了一路,看到小配的目的地后也没有制止。
顾小灯由着它摇着尾巴带路,小配悄摸摸地叼着他的衣摆跑到了一个军师打扮的年轻人面前,而后甩甩脑袋,一声汪转了八个调子。
那年轻人自己坐一辆马车,见狗很是淡定,但看见顾小灯便有些愣,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蹦出了一个奇妙的词汇:“男老婆。”
顾小灯:“???”
年轻人回过神,揉一揉太阳穴,走到顾小灯面前来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不好意思,刚才嘴瓢了。初次见面,公子你好,我是师门承于霜刃阁的吴嗔,我师是当今阁主,祝留按辈分是我徒孙,我武功高强,博闻强记,精通南境蛊术,整个晋国,没有人比我更精通这门玄而又玄的古老技艺了。”
顾小灯大为惊叹,举手抱拳:“先生厉害,果真是高人!”
吴嗔点点头,脸上也毫不掩饰惊叹:“你也厉害,我还没有见过相貌这么周正的。”
顾小灯有些乐:“臭皮囊哪里比得上先生的真本事,我听顾瑾玉说,是您替他治好身体的,还说他吐血不是病,那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啊?”
吴嗔也乐了:“他这么跟你说的?”
顾小灯顿时觉得不妙。
“我是精通蛊术的。”吴嗔捏着拇指展示,“昨晚才往他手臂上割开道口子,把指甲盖这么大的蛊虫放进去了呢。”
第74章
自确定自己中了那糟心的控死蛊,顾瑾玉便尽量安排后路,对周遭的文武亲信交代了一半自己的身体问题,只道是得了隐疾。众亲信兜底与保密,深信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一套,于是忧归忧,分管西伐军务与中枢朝政的顾氏一派照样办好分内之事。
一切井井有条,除了几个核心亲友,没人知道他可能只剩一年时间。
而一年之后的事态,顾瑾玉也和吴嗔商定好了来路。
午时七刻,顾瑾玉和四个亲信部下围坐着看西南的地图,为避免不知名的蛊母从远处操控他的所想所为,顾瑾玉每天固定三次重申对此次西行的预计路线,路线是在长洛时群议的决定,即便半路做调整,也不会超出计划之外。
顾瑾玉第九次画完路线图,而后交给第一个副将,那副将掏出前八份图比对,而后笃定地点头:“放心吧头,你想法没变,脑子没事。”
顾瑾玉看向第二个副将,对方便掏出怀里拴在草绳上的虎符,拍拍大胸肌,信誓旦旦:“放心吧头,你要是发疯或者发病,兵马的指挥权我来接管。”
第三个副将也拍拍胸膛:“放心吧头,你要是出事,粮草的管控我来弄,我本来就是伙头军,管这个最拿手。”
第四个副将尤其魁梧,更是把胸大肌拍得邦邦响:“放心吧头,你要是不行,马前卒我当,我不是吹的,我这武艺和骑术,不比你差多少。”
四个亲信说罢问他是否还有交代,顾瑾玉对这四人高度重合的词汇量感到失语,于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多读书,言语文雅一点,举止得体些,平时走动要学会轻柔,别动不动就像一群野人咋呼。”
说着顾瑾玉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仪表礼节,行伍路上条件有限,便要求他们约束精神风貌。说罢他起身走开,边走边理仪容,留下四个大眼瞪小眼的部将。
待他走远,副将们私下友好交流起来:
“妈的,铁定是小公子来了,他自己跟个孔雀似的就算了,还要老子们一起插鸟毛装人样。”
“就是,大刀拉后面开眼了,以前也没见他讲究。”
“杀了我吧,除了兵书我什么也不想读,我要是能喜欢读书我还会来当兵?打仗时对面要是派了我穿开裆裤时的学堂夫子,我立马投降好吧。”
“让让他吧,这么多年,头这个身份样貌还是光棍,穷讲究点怎么啦?咱们也算是他向外展示的体面,有句话不是那么说吗?将雄兵壮胆,将怂兵蛋软,我们是他的兵,可不得给小公子留个好印象?他怎么做,我们怎么学就是了,什么斯文儒雅,翩翩风度,这有啥难?”
此时走在路上的光棍汉打了个喷嚏,顾瑾玉停下脚步,用食指指腹抵住上唇等了一会,没有感觉到呕血的迹象,便继续走向顾小灯的马车。
待来到马车前,他低头看了眼车前的足迹,立即仰首吹哨声召花烬,花烬风一样飞到他肩上来,一落爪就用翅膀扇一扇顾瑾玉脑后的高马尾。
顾瑾玉感受了什么叫腥风,习以为常地歪过头任猛禽发脾气:“小灯呢?”
花烬一阵叽咕,顾瑾玉听完瞳孔一缩,转身便往吴嗔那去,边走边屈指敲花烬:“它拽他去,你为什么不来通知我?你和小配今晚饿定了,我——”
转身没走多远,顾瑾玉耳朵一竖,听到了吴嗔在不远处的说话声,听声是在和顾小灯一块往这而来。
他一时愣在原地,屈指敲花烬的手僵住,挨了它一串啄。
顾小灯看到顾瑾玉时,见到的就是花烬从海东青变成啄木鸟,可劲敲那树杈子的模样。
顾小灯心下茫茫,想到要真是啄木鸟、呆树杈就好了,让花烬把那蛊虫叼出来,这样病木就能变回好森林了。
小配一见顾瑾玉,便夹着尾巴缩到顾小灯身后去,吴嗔依旧一脸淡定,挥个手风轻云淡地走上前去:“王爷,瞒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们进马车里商议吧。“
顾瑾玉有些不敢看顾小灯的表情,垂下微抖的指尖小声问:“你告诉他多少了?”
“一半。”
顾瑾玉刚松口气,吴嗔便又说道:“不过我打算让小公子知道全部。”
顾瑾玉:“……”
他下意识想转身遁走,背后传来一声“顾森卿”,顾瑾玉便像套上项圈的犬类,只得硬着头皮跟上饲主。
三人挤上马车,顾瑾玉做错事一般贴在马车的角落里,颇有一种另类的自闭。
顾小灯就坐在他旁边,指尖不住地搓着,下意识是在拨佛珠,待他反应过来指间的异样,小手便攥成了一个拳头。
顾瑾玉偷看一眼,以为顾小灯想打他,于是更无措了。
吴嗔坐在两人对面,避世高人不太懂俗世孽海情缘,只直白地说了句:“你们真有趣。”
他指指顾瑾玉:“他在别地威风八面,在小公子这里缩手缩脚了。”
他又看顾小灯:“小公子温柔和煦,到他面前变凶巴巴的了。”
两人俱是无言,顾瑾玉觑一眼顾小灯,双手交扣大气不敢出,攒了半天辞藻,也只是讷讷出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再听你道歉。”顾小灯声音哑着,说话如鲠在喉,掀起微红的眼皮看向吴嗔,“吴先生,您继续说他要命的地方吧。”
吴嗔方才给顾小灯解释了蛊术的来龙去脉,如今便接着说起顾瑾玉的现状。
“他每天都需要‘进食’,我之所以给他放蛊虫,为的是投喂他身体里的那只控死蛊,不然那蛊要沿着他的心脉一步步往前吞噬血肉,不抑制的话,宿主死去以后,身体就是一座蛊虫的巢穴,可怕得很。”
“除了找到蛊母,没有其他解蛊的办法了吗?”
“我先跟你们到西南那边找找,江湖武林多传说,神医谷千机楼可能都有机缘,找不到法子我就去南境,去巫山族的圣地,万物都有相克,总能试出办法。”
顾小灯鼻尖微红:“如果既找不到蛊母,西南两境也找不到新办法,一年过去,他会怎样?”
吴嗔坦诚道:“会死。但他说自己不能死,所以商议后,我还有万不得已的办法……”
顾瑾玉咳嗽了出来,拙急地掩盖了吴嗔的尾音。
顾小灯不为所动:“万不得已的是什么?”
吴嗔看了看两人,还是告诉了顾小灯:“一年后实在不行,我就用另外一套复杂的蛊再放进他血脉里,和控死蛊玉石俱焚,后果是他会被炼制成傀儡,虽然此后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但能维持表面的活。”
表面的活,即是内里的死。
马车内死寂下来。
吴嗔难得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深觉此时此刻更适合和他待一块的是那只牧羊犬,于是潇洒地一挥袖,咻地从车窗飞出来,风一样地去摸小配脑袋,但还没避让多久,顾小灯便来了。
“先生,借一步说话。”
“好,不用借,给你一步。”
“……”顾小灯短促地笑了一下,“待会军队继续启程,顾瑾玉借口遁去了,我能到您的马车里同坐吗?”
吴嗔愈发体悟到世人情愫的幽微,玄如蛊术,妙趣横生,于是点头答应。
待回到车内,顾小灯关紧车窗,在密闭的小空间内颤栗着,面色苍白地解开左手腕上的纱布,露出血痂未愈的手:“先生,你这儿有没有盛血的药瓶?劳烦你看看我的血对顾瑾玉的蛊能不能有用处。”
吴嗔看他的手,好似在看一截出现裂痕的玉瓶:“怎的,你的血有什么用处?你是人参化成的妖魅?”
顾小灯只得简明扼要地解释一番药人的身份:“也许……也许我比人参还有药效一些。”
他这左手上的划伤是救苏明雅时所留下,当夜离开那曜王府的地下笼时,他为保苏明雅剩下的一口气,不惜划破手腕喂了他药血,吊住了苏明雅一缕命数。
“药人?”吴嗔一听这词便蹙了眉,他专精于南境蛊术一项,其他诸事所知不足,便将信将疑地找了个玉瓶给他,思忖着稍候便传信回霜刃阁内,让同门们递些情报来。
正想着,他看到顾小灯趁着伤口没有愈合,屏声敛息地压着伤放血入瓶。
“不疼吗?”
顾小灯摇摇头,脸色苍白地放满了一整个药瓶的血:“您知道他中那控死蛊多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