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怀陵王府,依照着北境的婚俗,进堂屋之前,新妇要跨过十二只金马鞍。
萧总管一大早就将金马鞍准备好了,从正门到堂屋,排成一列,林羡玉要闭着眼,由赫连洲牵着他的手,一只只地迈过去。
林羡玉还没从说错话的余韵中缓过来,心仍旧悬着,赫连洲握住他手腕的时候,他抽了抽鼻子,小声询问:“太子会迁怒于你吗?”
“不会。”
林羡玉怔怔地望向赫连洲,相识至今,赫连洲始终平静如一汪深潭,又如屏障般护着所有人,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恐惧。
他说不会,林羡玉就没那么怕了。
赫连洲说:“把眼睛闭上,抬腿。”
林羡玉连忙抓住赫连洲的胳膊,赫连洲想要抽回,他不让,反而抱得更紧。
他试探着抬起腿,一只一只地跨过马鞍。
赫连洲走路快,还没走两步,林羡玉就抱怨:“慢一点慢一点,你每次都这么快!”
赫连洲蹙眉,然后放慢步伐。
林羡玉觉得这婚俗真是新奇,随后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如果跨完十二只马鞍就可以得到月老的祝福,那我少跨一只,是不是就能避开?”
他体贴地解释:“月老的红线甚是珍贵,可不能浪费在你我二人身上。要不,你让人偷偷拿掉一只马鞍吧?”
赫连洲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林羡玉还在等他的回答,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也记不清跨了多少只马鞍,直到一脚踩在平地上,听到赫连洲说:“结束了。”
“啊?”
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赫连洲已经松开他,独自往前走。
林羡玉怔了怔,望向身后的最后一只金马鞍,又望向赫连洲的背影,不知何意。
阿南顶着两只萧总管送他的银羊角,跑过来,难掩喜悦道:“恭喜殿下,成婚啦!”
林羡玉叉腰:“臭阿南,你取笑我!”
正要打闹,身后响起彻耳的鼓声。
牲酒赛秋祀,箫鼓迎新婚。
伴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嘉礼初成,良缘遂缔”,婚礼和月色一同落下帷幕。
赫连洲同军中好友喝完酒,回到主堂屋时已是微醺,推开门,余光一扫,便看到在他床上昏睡的林羡玉,四肢舒展开来,裙摆翻到小腿之上,胸口的棉布都露了出来,睡得毫无顾忌,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男替女嫁。
睡就罢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羊绒毯垫在身下,直把赫连洲的床垫高了三四公分。
他的小书童坐在床边的脚榻上,闭着眼,脑袋一晃一晃,也快要睡熟了。
赫连洲轻咳了一声,只吵醒了阿南。
阿南见到赫连洲还是很紧张,吓得立即起身,“王爷,您回来了,外面人都散了吗?”
赫连洲朝他点了下头,阿南会意,连忙说:“我现在就把殿下带回后院。”
他俯身去唤林羡玉,林羡玉没反应,他轻轻推了推林羡玉的胳膊,林羡玉却翻了个身,抱住赫连洲的锦被,呼吸更均匀了。
红帐映着他的脸,像是一抹胭脂红。
第13章
阿南讪讪道:“这些日子殿下舟车劳顿,又担惊受怕,好久没睡得这样熟了。”
好久?
赫连洲想到那日他带着林羡玉回西帐营,马背颠簸,风沙阵阵,危机四伏,林羡玉睡得照样熟,梦里还哼唧个没完。
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在哪里都能睡熟。
阿南再一次尝试叫醒林羡玉,仍然没用,赫连洲见月色已深,便走上前,连同羊绒毯一起,轻轻松松就将林羡玉横抱了起来。
阿南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样的力气?世子殿下再纤瘦,也是男人骨架,阿南卯足了劲,顶多只能拖动他。
赫连洲对阿南说:“把他的东西带着。”
阿南回过神,连忙在床上捡林羡玉散落的珠宝头饰,还有他的绣金靴子。
一出门便迎上冷风,林羡玉把脸埋在羊绒毯里蹭了蹭,有转醒的迹象。赫连洲穿过回廊时,家仆们清扫前院发出的声响愈发清晰,终于将林羡玉吵醒。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赫连洲,登时清醒。
“你、我——”
怎么突然靠得这样近?
他下意识推了推赫连洲的胸膛,发现前后受桎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正被赫连洲抱着往前走。
虽说他和赫连洲也不是第一次亲近接触了,可毕竟今晚是大婚之夜,与往常不同,林羡玉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抬眼间看到天上挂着一轮圆月,银辉洒在赫连洲的面庞上,让他忽地想起赫连洲那杆长枪的狼刻枪头。
赫连洲凌厉的轮廓此刻格外像一匹雄狼。
林羡玉咽了下口水,莫名有些紧张,他开始在赫连洲怀里挣扎。
赫连洲冷声说:“不要动。”
“你把我放下来!”
赫连洲加快了步伐,抬腿走进后院的屋子。
林羡玉更紧张了,他小声问:“你……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赫连洲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松手,将他摔在床上。林羡玉摔得四仰八叉,呜咽一声,伸手揉了揉差点摔成四瓣的屁股,幽怨道:“不是就不是嘛,发什么火?”
赫连洲本就有些醉意,林羡玉一身鲜红,头上的珠宝又晃来晃去,搅得他心烦意乱,于是转身离开,林羡玉在后面喊他他都不应。
林羡玉怒道:“这人真奇怪!”
他掀开身上裹着的羊绒毯,嘟囔着:“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凶?不想理你了。”
阿南打了一盆水进来,见林羡玉坐在床边发呆,便问:“殿下在想什么?”
“若是爹娘在就好了,”林羡玉叹了口气,又朝阿南笑了笑,说:“阿南,幸好有你在。”
阿南咧开嘴笑。
阿南走上来帮林羡玉脱衣服,林羡玉一低头,陡然发现胸口有一团白棉布,那是为了假扮女人胸脯垫的。他愣了片刻,然后慢慢睁大眼睛,震惊道:“什么时候露出来的?”
“在王爷屋里的时候……”
“什么?”
林羡玉哀嚎一声,倒在床上来回翻腾:“丢死人了,他肯定在心里狠狠笑话我呢!”
阿南说:“不会的,王爷不会在意的。”
林羡玉翻腾累了,停下来趴了好一会儿,阿南问他:“殿下怎么了?”
林羡玉仰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就这样成亲了。”
阿南坐在他身边,也觉得恍如隔世。
“这感觉真奇怪。”林羡玉说。
一轮圆月悬在怀陵王府之上,喧嚣热闹的夜逐渐恢复了平静,清透的银辉落在后院的窗棂上,也落在前院挥舞长枪的赫连洲身上,又随着寒风,飞向气势恢宏的皇庭。
皇庭深处,弘贤皇后和太子隐于屏风之后,太子沉声道:“婚礼已经结束了。”
“你这步棋,没有破局。”
太子猛地攥起拳头,狠狠捶向桌案,“他竟然两次用呼延穆的贪墨案试探我!”
“他原是不插手朝政的,经此一事,说不定反而刺激了他,他有军功,有民心,日后若是他狠了心不顾北祁联姻之交,挥师南下夺回龙泉州,那你这步棋,就是彻彻底底地毁了。”
太子诧然失色:“他还会挥师南下?他已经是祁国的驸马了!”
“他孑然一身,无情无义,有什么顾忌?”
太子握住皇后的手,低声问:“那现在该如何?还请母后提点。”
皇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他的军功摆在那里,你推不翻,但是民心随时倒戈。”
“母后的意思是——”
“城外不是还有几万渡马洲的灾民吗?他们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时候,怀陵王正在大婚,这件事听起来是不是……有负民心?”
水滴落入计时的铜壶,月落日升。
翌日。
晨钟响起时,怀陵王府的前院开始忙碌,庖房里升起袅袅炊烟,厨子把擀好的面皮放到蒸锅上,又去做葱煎羊肉糜。萧总管站在庖房门口催了两声,随后穿过回廊走到主堂屋。
赫连洲已经洗漱完,穿好锦袍。
乌力罕正向他汇报城外灾民的情况,赫连洲听得眉头紧锁,思忖道:“让纳雷上书朝廷,提议在渡马洲以西的青鹘山一带设置安民点,将流离失所的灾民迁移过去,那里有一片草场,受风沙影响小些,便于种植作物。”
“是。”
萧总管走过来问:“王爷,早膳已经备好,要不要把小殿下叫起来一起吃?”
赫连洲整理衣襟的手微微停顿,“不用。”
“那好,小殿下那一份等他醒了再做。”
乌力罕忍不住抱怨:“成了当家主母还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北境享福的!”
萧总管问:“乌将军觉得本该是如何?”
“败军之主,自然是来受苦的!”
“将军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北境是什么苦寒之地,咱们北境不比祁国好吗?”
“你——”乌力罕最是口拙,讨不了嘴皮子上的便宜,气得横眉竖眼:“老萧你这个叛徒,公主才来几天,你就向着她了?”
萧总管笑了笑,“老奴知道将军心里有怨气,但全撒在王妃身上,也是不对的。”
乌力罕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怨气难解,“我瞧着祁国女子那矫情作态就讨厌,成天哭哭啼啼的,还总是缠着王爷——”
“乌力罕。”赫连洲突然开口。
乌力罕吓得一激灵,直挺挺地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