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不以为然, 扭身就走, 还不忘冲着赫连洲耸耸鼻子:“连夸人都不会, 真笨!”
赫连洲静静看着他。
林羡玉装作没瞧见赫连洲眼底的乌青, 命令道:“罚你闭门思过,禁足一天。”
赫连洲挑了下眉。
攻守易势, 现在换作林羡玉叉着腰,凶巴巴地问:“听到没有?”
赫连洲说:“听到了。”
林羡玉这才满意,赫连洲看着那抹浅绿色消失在门边, 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林羡玉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回到后院, 林羡玉照例先去给自己的小菜园浇了水,然后去兔舍里看看明月和羌笛,帮它们换了新的草料, 摸了一会儿它们的长耳朵。阿南把晒干的衣裳收回来,叠好放进橱子里, 然后拿起扫帚,去清扫院子里的灰尘。
原本荒地似的后院已经焕然一新, 草木繁盛,绿意盎然, 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林羡玉只是做了一点小事,便嚷嚷着累了,睡在躺椅里遥望夜空,忽然说:“赫连洲看起来好疲惫,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阿南握着扫帚,“我们能帮王爷什么呢?”
“太子让他劝降斡楚,听萧总管说,斡楚人穷凶极恶,一心想将北境的土地占为己有,让他们归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赫连洲若是做不成,太子一定会拿他大做文章。赫连洲为了这事连家都没回就去了绛州,他心里一定如泰山压顶一般,面上却不透露半分,而我只能陪他说说话,打打趣,帮不了其他。”
林羡玉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本只装了吃喝玩乐的脑袋里陡然增添了烦恼。
这还是人生头一回。
他望向天际的星,又嘀咕道:“萧总管说,在我出现之前,赫连洲从来不插手朝中的事,他现在置身于危险中,恐怕也有我的缘故。”
“可是……”阿南想了想:“殿下,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这话突然点醒了林羡玉。
也不是一无所知,赫连洲和萧总管都不愿跟他讲,但他不是认识新朋友了吗?
赫连洲去绛州的第二天,林羡玉实在无聊,便又去了一趟罍市。下了马车,他就直奔最角落的占卜铺子,却不见那人的踪影。
铺子空空如也,只剩一条布挂。
林羡玉刚要失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阁下是来算卦的吗?”
他一回头,就看到那日见到的男人,还是穿着一身白袍,手里握着一卷书,见到林羡玉时勾唇一笑,如清风朗月。林羡玉只觉眼前倏然间亮了,看得微微愣怔,半晌才说:“那日一见,甚是投缘,还没问先生姓名。”
“兰殊。”
林羡玉默念他的名字。
兰殊走进铺子,放下手中书卷。
他把卦筒摆到桌子上,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客人,却来了一位罍市的监官。
那监官穿着麻布短褂,趾高气昂地走过来,敲了敲桌子,说:“这个月的场位费,赶紧交了,不然就把铺子让给别人!”
兰殊神色未变:“说好了月底交。”
“其他铺子都是月初就交给我了,你懂不懂规矩?赚不到钱就赶紧走人!”
兰殊的目光很是冷淡,似是不屑,那监官受了刺激,当即就要掀了他的桌子,林羡玉冲上来按住桌角,“说好了月底交,为什么月初就来催?这是罍市的规矩,还是你的规矩?”
监官愣住,随即勃然大怒,攥紧拳头就要挥动:“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你可知我是——”
阿南拿出令牌,扬声道:“这是怀陵王妃,还不跪下!”
话音一落,半个罍市都安静下来,那监官也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林羡玉磕了两个头,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王妃到来,失了分寸,求王妃见谅。”
“场位费到底是月初交还是月底交?”
监官几乎把脸埋在土里了,仓惶道:“月底,是月底,小人再也不敢了。”
林羡玉看向兰殊,兰殊眼里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感谢,但他还是站起身子,朝林羡玉弯下腰,行礼道:“谢王妃替小人主持公道。”
一旁的商贩们也纷纷跪下。
“谢王妃主持公道!”
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就这样结束,监官狼狈逃离之后,兰殊倒像个局外人一样,问:“王妃为何仗义执言?”
林羡玉看着他,“你说你是祁国人,在这里能遇到祁国人不容易,能帮自然要帮你一把。”
兰殊忽然笑了,“小人说什么,王妃便信什么?”
林羡玉脸色陡变,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原以为相由心生,谁知道长成这副模样的人竟会践踏别人的善意?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登时恼怒起来,转身就走。
阿南替主子打抱不平,两只手按在桌边,朝兰殊吼道:“从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人!”
兰殊望着阿南的脸,忽然蹙了下眉头。
阿南转身追上林羡玉,两个人都有些气闷,尤其是林羡玉,原以为他乡遇同胞,实则真心错付,他一脚踢开路上的石子,对阿南说:“这里不好玩,我们回府吧。”
就在这时候,兰殊走了出来。
“王妃。”
林羡玉回过头,看到兰殊朝他走来,待到他身前便躬身行了大礼,垂首道:“小人浅薄,轻慢了王妃,实难宽恕。”
林羡玉觉得这人实在奇怪,本不想再理他,可看他的眉眼总有几分熟悉之感,思忖几番还是开了口:“你是生在祁国吗?”
“是。”
“你真的叫兰殊?”
“是,小人姓兰名殊,不曾隐瞒。”
就这样,也算是相识了。
次日林羡玉又出了府,兰殊还躺在卦铺之中,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林羡玉几乎要怀疑他是兰殊这些日子里唯一的客人。
兰殊看到他和阿南来,没像之前那般随意,旋即起了身,领着他们去了罍市以西的一片僻静草场。兰殊还留有几分南方口音,说话时总让林羡玉想起家中光景。
他问了占卜之事,最后又聊到诗书礼乐,两人虽不至于相逢恨晚,也有了几分投缘的交情,林羡玉还免了他的“小人”之称。
林羡玉说到兴头上时忘了压嗓,话一出口便愣住了,他骇然望向兰殊,兰殊却神色平静,说:“我没有听见。”
“你——”
“殿下以真诚待人,我也必然以真诚待之,”兰殊顿了顿,说:“所以王妃就是王妃,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也算是一句极坦诚的话。
林羡玉倏然动容,眼眶微热。
他男替女嫁,险些丧命,本是一条最坎坷悲惨的路,可偏偏遇到一群好人。
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先跑到前院,把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缝,确认赫连洲还在床上沉沉睡着,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早上不要清扫院子,不要发出动静声,让赫连洲好好睡个懒觉。
随后他便乘坐马车出了门。
他想去问一问斡楚部落的事。
兰殊无所不知,也必然了解此时的战局。
阿南对这个兰殊有几分天然的敌意,他总觉得他家小世子太轻信于人,坐在马车里,他小声咕哝:“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殿下,还是让王爷先见一见这位兰先生吧,以免他是别有用心之人。”
“他不是。”林羡玉格外坚定。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
“我的感觉啊,我看人很准的。”
“您一开始还以为王爷是坏人呢!”
林羡玉哑然,有些窘迫地说:“臭阿南,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顶嘴了?”
阿南闷声不语。
林羡玉刚下马车,兰殊正好坐在草场上晒太阳,见到他来,起身笑了笑。
林羡玉立即跑了过去。
阿南本想托着他的胳膊走过去,林羡玉却健步如飞,径直往兰殊的方向冲过去,好似一见如故、八拜之交,完全没顾上阿南。
阿南停在原地,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怔愣许久,眼皮耷拉下来,慢吞吞地背过身去。
“兰先生,”林羡玉跑到兰殊身边,开口便问:“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斡楚部落的事,我想知道怀陵王……有没有胜算?”
兰殊脸色一怔,沉默片刻后说:“我不知道。”
林羡玉有些着急:“你对北境的种种了若指掌,怎么会不知道斡楚呢?”
兰殊逃避似地望向别处,“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兰殊始终闭口不言。
林羡玉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不想看他满面愁容,我想替他分忧。”
这话像是刺痛了兰殊,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讲来:“北境与斡楚原本都是游散于莫卑山一带的赫仑族人,以游牧为生,顺寒暑逐水草而居,只是百年前北方爆发前所未有的天灾,尘暴、干旱……赫仑族人不堪其扰,决定向南方迁徙,只留下几万人留守家乡,也就是之后的斡楚。后来南迁的部落逐步壮大,成了北境国,斡楚部落虽然名义上是斡楚州,实则地处偏远,不管是商贸还是文化,都远落后于其他七个州,斡楚部落自然心生愤懑。”
林羡玉说:“因为他们本是为了守住家乡根脉才留下的。”
“是,”兰殊继续道:“四十几年前,斡楚部落的首领宣布脱离北境,自封为王,其后他们不断侵扰北境,只为蚕食更多土地,扩大他们的领土。斡楚部落生于苦寒之地,军士的体魄都强于常人,南侵的雄心从未泯灭。”
“所以……劝降很困难,是吗?”
“几乎没有可能。”
兰殊的话一说出口,林羡玉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连忙用袖子擦掉,反驳道:“你怎么敢断定呢?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我曾是斡楚王的幕僚。”
林羡玉呆住。
兰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轻声说:“我知道耶律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劝降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林羡玉瞬间灰了心,他再想追问“耶律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兰殊已经面露苦色。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兰殊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阿南身上,他问:“怎么了?”
兰殊笑了笑,“我有一个小我十来岁的弟弟,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若他还活着,应该和王妃的书童差不多大。”
林羡玉没问过兰殊的身世,就像阿南说的,这个人很可疑也很神秘,生于祁国,长于北境,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甚至曾经还是斡楚王的幕僚,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一个早夭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