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想陪着兰殊,兰殊却提出要去阿南的营帐里坐一坐,三个人待在一处,聊着祁国的集市歌坊还有花灯节。大多时候都是林羡玉说,阿南附和,兰殊看着他们笑。
“京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兰先生,我可以带着你玩上三天三夜,每天都不重样。”
兰殊浅笑:“好,谢谢殿下。”
他望向阿南,轻声说:“若还有机会回一趟京城,定能弥补我许多遗憾。”
阿南也看向他,朝他傻笑。
一直到晚上,兰殊说要回去写信,林羡玉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主营帐。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公文,见他回来,手顿了顿,问:“吃过晚膳了吗?”
林羡玉没理他,一扭身径直走到床边。
昨天还黏黏糊糊说要“做夫妻”的人,今天就对他爱搭不理了,赫连洲吃了瘪,脸色尴尬,僵坐在原处,也不知如何应对。
林羡玉抱着胳膊坐在床边,斜睨着赫连洲,故意抬起脚,把短靴甩得老远。
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怕赫连洲了。
赫连洲在心里叹了口气,林羡玉见他没动静,又把另一只短靴甩到他的腿边。
咕咚一声。
这是小世子在发火。
赫连洲只能起身,捡起靴子放到床边,然后在林羡玉身前蹲下来,林羡玉红着眼,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怒气未消道:“讨厌你!”
这话让赫连洲感到害怕,他下意识握住林羡玉的脚,问:“怎么讨厌?”
“不想理你了,大坏人。”
第42章
林羡玉心里有一肚子火, 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右脚还被赫连洲紧紧握着,粗粝的指腹按在他的脚掌心, 让他又痒又难受。他试着抽回, 赫连洲却纹丝不动,林羡玉火气更盛, 连忙用左脚抵着赫连洲的膝盖,攒足了力气, 想把右脚抽出来, 还呜咽着喊:“放开我!”
赫连洲僵了半刻才恍然松手。
林羡玉翻身钻进被子里, 只露出半张脸, 气鼓鼓地瞪着他,越想越委屈, 哭诉道:“如果兰殊是北境人,你还会把他送去斡楚吗?你就是看他是祁国人,所以不顾他的死活!”
赫连洲无奈地望向他。
林羡玉也知道自己这句指责有些过分, 说完就抿住唇,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玉儿, 我不会伤害无辜。”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嘴角往下撇。
赫连洲坐在床边,沉声说:“过往十年里, 我和老斡楚王交手过很多次,我以为我很了解斡楚, 所以我领了命就直奔绛州,但我实在没有想到, 耶律骐和他父亲在行事上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我根本看不透他。我俘获了他的得力干将, 击溃他的后备营,和他的兄长耶律端取得了联系,算得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结果他以屠村相威胁,战局一停就是五天,鹿山周围的老百姓已经吓得连夜逃走,鹿山上的乡民,日子更不好过。”
隔着锦被,赫连洲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膝头,指尖画了一个圈,指向中心的点,告诉他:“我们现在在鹿山的最低处,鹿山虽然很大,但人口都集中在有泉水的草甸地带,就在鹿山的正中央,这里一共只有三个村子,加起来不到八千人。现在耶律骐派军围住这三个村庄,我的兵马守在他的外围,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这些天我派了三个使臣过去,说尽了好处,都如石沉大海。耶律骐根本不露面,打仗时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对手。”
这是他第一次向林羡玉讲述他面临的困境,第一次向林羡玉展示他的无奈,林羡玉这才意识到,原来赫连洲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会轻敌,会失利。
北境的百姓需要他,西帐营倚仗他,因为太子的刁难,举国的战事都压在赫连洲一人身上,林羡玉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压力。
林羡玉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抚上赫连洲的眉心,安抚道:“不要老是皱眉头。”
赫连洲问:“能原谅我吗?”
“不能,”林羡玉狠心拒绝他,还越想越生气:“你陷我于不义之地,兰先生是我带过来的。若不是我几次三番地去找他,他根本不想惹这些事。现在他一来,你就要利用他和耶律骐的旧情,我该怎么面对兰先生?”
“兰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未必一定要用美人计,我只是想让他表态。”
林羡玉觉得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他还能怎么样呢?山上有八千百姓,他能拒绝吗?”
赫连洲哑然。
“算了,”林羡玉叹了口气,闷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看耶律骐拿到信之后的反应了。”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赫连洲先开了口:“玉儿,我为我前几天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林羡玉的鼻头一下子泛起猛烈的酸意,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了下来,他用被子蒙住脸,在里面小声啜泣。
“我知道那几天你一定很不好过,我也不好过,答应过你很多次,不能对你说重话,但到头来还是选了个最让你伤心的办法。”
赫连洲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林羡玉的后背,无奈道:“玉儿,结束这次斡楚之战后,太子必然不会再容我,到那时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太子一党的眼中钉,包括你。”
“或者说,尤其是你。”
林羡玉倏然停止啜泣。
“到时候你会面临很多危险,我也自顾不暇,根本没办法护你周全。”
林羡玉动了动,刚想说话,赫连洲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我知道玉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好自己,但是你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林羡玉怔怔地看着透光的锦被花纹。
“玉儿,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来没有喜欢过男人,不是吗?你四月到北境,这三个月我们几乎朝夕相处,我救了你几次,也对你颇为照顾,你依赖我、需要我,是很正常的。你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爹娘,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换作其他人像我这样护着你,你都会无法割舍的,这未必就是动心。”
赫连洲微微蹙眉,望向别处,沉声说:“你今后还会遇到许多人,一定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出现。玉儿,我不是你的良人。”
林羡玉掀开被子,眼尾通红地说:“你又想甩开我!”
“我不想,可是——”
“可是我的心在动啊,”林羡玉握着赫连洲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委屈道:“我一看到你,心跳就会加快,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想很想你,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不懂呢?”
赫连洲呼吸渐沉,他陡然收紧力气,将林羡玉拥进怀中。
林羡玉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嗡声说:“你总是想很多,赫连洲,国家大事要再三考虑,但玉儿的事不用。”
“为什么玉儿的事不用考虑?”
“因为一切由玉儿决定,”林羡玉抬起身子,看着赫连洲的眼睛,说:“我想在一起,就要在一起,我不说分开,就不能分开。”
“就算有一天,你当上了北境的皇帝,也不准有三宫六院,只能有我一个人。”
他满脸写着恃宠而骄。
赫连洲定定地望着他,都有些呆了,直到林羡玉着了急,晃着胳膊问:“听到没有?”
赫连洲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理智在最后关头还是止住了他,他无法将那几个字说出口。他十二岁便进了军营,十五岁第一次杀人,后来无论大小战役,他都在前头冲锋陷阵,他以为这个世上早就没有让他畏怯的事。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清楚地领会了,什么是软肋。
他只是看着林羡玉,看他娇俏的眉眼,看他生动的表情,就不受控制地生出胆怯。
林羡玉脖子上的那道细小伤口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挥散不去,他难以想象,若有一天,林羡玉因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该怎么活?
冷宫出生,受尽折磨,母妃在他六岁时病逝,父皇从未记住他的名字……这些都不足以压垮赫连洲,但林羡玉的眼泪可以。
他给不了承诺,林羡玉先是恼怒,很快又读懂了赫连洲眉宇间的愁苦和忧虑。
他凑上去,在赫连洲的眉心印了一个吻。
又低头望向赫连洲的薄唇,他探出舌尖,在赫连洲的唇瓣中央舔了一下。
赫连洲心神巨震,刚想推开林羡玉,林羡玉却食髓知味,又舔了两下。
赫连洲想:他真的快疯了。
他张开僵硬的手,抚住林羡玉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将这个吻落到实处。
他以为自己很温柔,可林羡玉很快就抵住他的胸口,不知含了谁的涎液,声音含混不清,呜咽着说:“不许咬,舌头好痛。”
赫连洲立即放开了他。
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着。
林羡玉的眼神还有些懵懂,唇瓣被赫连洲含得殷红似血,染了他不该沾染的情欲。
赫连洲猛然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又失控了,他把林羡玉放回到床上,倏然起身,冷声说:“我要去巡视营垒,你先睡。”
“你陪我睡。”
赫连洲没有回答,就要走时,林羡玉又喊住他:“我要沐浴,你帮我洗。”
赫连洲现在也无法分辨林羡玉到底是懂还是不懂了,他说着最撩拨人的话,眼神却又单纯清明,赫连洲感觉自己再待下去,迟早会控制不住地,对林羡玉做出不该做的事。
“自己洗。”
赫连洲径直走出营帐,对侍从说:“给王妃准备浴桶,一半热一半温。”
林羡玉在床边等了好久,只等来一只大浴桶,他都洗完上床了,赫连洲还是没回来。
林羡玉只能一个人睡觉,他缩在被窝里,闷闷不乐地滚了两圈,然后趴在床边,嘀咕道:“躲躲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不过第二天,他就无暇顾及赫连洲了。
兰殊写好了信,交给赫连洲查验之后,由驿使快马加鞭送到耶律骐的营帐中。
兰殊交了信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帐中,林羡玉在外面磨蹭了很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殿下,怎么不进来?”
林羡玉立即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兰殊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林羡玉很是心疼,“你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
兰殊朝他笑笑,“没事的,殿下。”
“你在信中写了什么?”
“半首诗。”
“诗?”
“他曾送我的诗。”
兰殊眼神渺茫,似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雪夜,他路过耶律骐的郡王府,门前破败,寒风吹落檐下的灯笼,他伸手去捡,木门咿呀打开,耶律骐坐着轮椅,被仆人推到门口。
目光相接的瞬间,耶律骐先垂眸。
那时候兰殊对耶律骐知之甚少,只记得这位郡王有腿疾,不得宠。而他是斡楚王的座上宾,享受国师的礼遇,耶律骐在他面前表现得极其恭敬,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