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男人刚刚一直在帮他烤肉吗?
他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没有抗拒,乖乖接过来,还主动说了声:“谢谢您。”
赫连洲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林羡玉一口肉一口水地解决了晚膳,沙狐的肉又苦又硬,哪怕男人特地挑了肥瘦相间的肉,也称不上“好吃”,仅能裹腹。
他把匕首还给男人。
男人随意割下一块肉,烤给自己吃。
他只简单翻转两下,表面呈焦红色便拿起来吃,也不嫌烫,动作娴熟且粗糙,好像完全不在意食物的口味,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林羡玉抿了抿嘴,不止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从前吃的烤肉。
在京城时,爹娘为了给他暖冬,常常在家里做全炙宴给他吃。他最喜欢吃炙羊肝,先将羊肝切成一寸长的方条,用碎葱白、盐和豉汁做的腌汁盐渍后,再用羊油裹上一层,横穿进竹签,放到装满石碳的炉子上烤炙,待羊肝的边缘在火烤中一点一点卷曲,变得焦香四溢,滋滋冒油时,便可配上一壶温酒,赏着雪景,大快朵颐起来。
想到这里,林羡玉又开始难过。
好想家。
可男人没给他多少休息时间,很快就催他起来:“上马,回军营。”
林羡玉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对这匹威风凛凛的的银鬃马有心理恐惧,迟迟不敢靠近。在男人充满威压的眼神中,被逼无奈,伸手抓住马鞍,想上马却没有力气,最后还是男人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揪到马上。他惊魂未定,男人已经一跃坐到他身后,和他隔了点距离,一手持长枪,一手持缰。
男人用腿踢了一下马腹,银鬃马便扬起前蹄,林羡玉猛地晃动起来,下意识抓住男人的小臂。
微热的体温传过来时,林羡玉愣了愣。
现在虽是初春三月,但北境的三月和祁国京城最冷的数九隆冬也无甚区别,林羡玉穿了件双层棉的锦袄外加一件厚厚的大氅,还觉得北风侵肌刺骨,飕飕地往心里钻。可男人只着一件单袍,竟丝毫不见冷意,简直不是凡人体格。
他转念又想到,早上山匪抓住他头发的时候,是这人一只白羽箭穿雾而来,救他于危难。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精神恍惚到现在,才慢慢回过味——这人救了他的命。
他竟然几次出言不逊,真是糊涂。
他小声说了句:“将军,多谢相救之恩,我当铭感于心。”
也不知男人听没听见,林羡玉又说:“不知将军姓名,待下官回到礼队,定会禀报谢大人,以重金相谢。”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未待林羡玉验证,他又加快了速度。
林羡玉吓得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又把脸埋在大氅里挡住风沙,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荒漠漫无边际,月升星疏,林羡玉在反反复复的颠簸之中渐生困顿,困意袭来,他甩甩脑袋,想打起精神,可惜身子太过疲惫,没过多久,他竟倚着男人的胸膛昏睡过去了。
再等醒来时,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着:“阿南,我渴。”
没人回应他。
一阵料峭冷风把他吹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马上,男人还坐在他身后,只是他们已经离开苍门关的无尽黄沙,依稀能看见远处山上的连片营帐。
到军营了?
“我们到哪里了?”林羡玉哑声问。
“西帐营。”男人少有地开了金口。
西帐营,林羡玉喃喃复述。
他们已经来到离苍门关百里远的地方,这里有小片的村庄,有淙淙流水的绿洲,有成群的驼队和他们一样,往军营的方向走。
有了人气,林羡玉瞬间活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又开始说个不停,还扭头问:“对了,你见过赫连洲吗?他真的身高八尺,力大无穷吗?他真的嗜杀成性,会随便砍断别人的手足吗?”
男人又不搭理他了。
离军营还有一段距离,男人不跟他说话,林羡玉无聊得快长出小草了。忽然想起谢仲勤之前跟他讲过的故事,故作神秘道:“听说赫连洲有一杆红缨狼头錾金枪,你见过吗?”
男人沉默。
“你也有长枪!我差点忘了,”林羡玉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子,回头朝男人笑:“你的长枪也很厉害,叫什么名字?”
男人低头看向他,平静道:“红缨狼头錾金枪。”
叮叮当当,远处驼铃声响起。
时间倏然静止。
林羡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扬起的嘴角先是持平,接着下落,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5章
林羡玉几乎是摔下马的。
他的两条腿已经抖得不行,即使赫连洲抬手托了他一把,他还是支撑不住,一侧身就像倒栽葱一样直直摔了下去。
巧的是,又被他的火红大氅从头盖到脚。
“呜……”林羡玉整个人都躲在大氅里,他恨不得就此刨个坑,钻进去,一死了之。
他当着赫连洲的面说了多少坏话?数都数不清了。他不仅当着赫连洲的面说,还当着赫连洲下属的面说,简直不要命了!
赫连洲救他,他把人家当成土匪。
赫连洲给他烤肉,他说人家茹毛饮血。
现在到了赫连洲的地盘,他的小命由赫连洲说了算,林羡玉觉得自己都快成烤肉了。
他在大氅下面瑟瑟发抖。
赫连洲低头看他。
祁国的女子都是如此吗?
先前已经哭了一路,哭得差点昏厥,现在又装死,一天有八百次喜怒哀乐轮番上演。赫连洲在北境的茫茫草原上活到二十七岁,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赫连洲抬手招来两个士兵,指了下林羡玉:“把她送到南边的空营帐。”
闻言,红色大氅忽然停止颤抖。
林羡玉悄悄掀起一角,探头去看赫连洲,可赫连洲压根没功夫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吩咐下属:“让纳雷将军来我帐中一趟。”
林羡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活阎罗赫连洲,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很凶,但好像没那么可怕。
士兵打断他:“姑娘,还请您随我来。”
林羡玉猛地抬头,不满道:“我不是姑娘,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
士兵摸摸脑袋,迟疑地“啊”了一声,他还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人。
林羡玉懒得解释,两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跟着士兵去了赫连洲所说的空营帐。
空营帐靠近方士的住所,离士兵的宿营地远一些,长阔各一丈半,里面仅有一张床,一张石头砌成的茶台,其余空空如也。林羡玉呆呆地站在帐前,一时分不清赫连洲是给他找了个住处,还是将他囚禁在这牢狱之中。
他走进去,士兵便放下帐帘。
日光被挡在帐外,光线变得晦暗,林羡玉壮着胆子环视一圈,然后走到床前,他伸手摸了一下床板,指尖瞬间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连忙往后退,眉头蹙成小山峰。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
虽说他已经在沙漠中打了几个滚,又在马背上昏睡了一夜,但屋子就该有屋子的样子。
起码该有南北通透的窗吧。
窗台上放一只冰裂纹青瓷瓶,瓶里插几支淡雅可爱的木芙蓉。
林羡玉想着想着又陷入沮丧。
他真的好想家,也想念京城的一切,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祁国。
他不会打扫,想到帐外喊一个士兵来帮他,撩开门帘又生出几分胆怯。这里不是恭远侯府,是北境的西帐营,是赫连洲的军队,他没有任何资格和身份在这里使唤别人。
林羡玉只能缩在床边,无措地看着四周。
临近日中,他的肚子开始叫唤。
饿比脏更难忍受,他揉了揉肚子,决定起身向士兵讨些食物,脑海中却乍然出现昨日那只沙狐的死状,那沙狐睁着眼睛,肚肠里冒出鲜血,恶心感瞬间涌到嗓子眼。他猛地弯下腰,但又因为没吃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
最难受时,帐帘被人掀开。
一束光照进来。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看到了阿南。
脸颊瘦削,双眼炯炯有神,鼻梁上有一颗小痣,不是阿南还能是谁?
和林羡玉一样,阿南的脸上和身上也是灰扑扑的,蓝袍脏得都辨不出颜色,发髻也歪到一边,他惊喜地喊了声:“殿下!”
片刻后,一阵委屈到了极点的喊声在军营中响起,堪比号角。
“阿南!!!!!”
不远处。
赫连洲的眉毛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缓缓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对纳雷说:“你继续说。”
纳雷微微一愣,继续汇报:“启禀王爷,属下连夜审问了鄂尔古的嫡孙隆齐,据他交代,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胡商花重金收买他们,让他们于三月初二日中前,在苍门关伏击祁国的和亲礼队。”
“胡商?”
“是,无论如何审讯,隆齐都称不知对方姓名,属下又派人前往额尔古的老巢,里面只剩些老弱妇孺,青壮年全部参与了这次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