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林炽那张脸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更像一件天生的艺术品,每一笔都被人精细勾勒过。
这样一张脸,确实与林兆丰是不太像的。
林炽笑了笑,对李庭言道,“想不到吧,我其实算是遗腹子。我亲生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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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言洗漱完,两个人就一起躺在了林炽那张不怎么舒服的硬板床上。
这屋子虽然简陋,家具尺寸却都很宽大,一张床躺两个成年男人绰绰有余。
但是林炽这个房间没有空调,又是冬天,简直滴水成冰,只能靠棉被抗冻了。
林炽倒是无所谓。
他本来就是这破败的老宅子里飞出去的,虽然习惯了时尚圈纸醉金迷的生活,却也没磨掉他骨子里的适应力。
但是李庭言就不一样了。
林炽往李庭言那矜贵冷淡的脸上看了看,心想这大少爷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估计也就是去野外攀登了吧……
他抿着嘴笑了笑,干脆裹着被子往李庭言怀里钻过去。
“你今天只能跟我凑合了,咱俩挤一挤,还比较暖和。”
林炽整个人都钻进了李庭言怀里,让他抱了个满怀。
林炽身上有一股廉价的肥皂味道,是这边小超市里卖的劣质货,但是那股清淡的茉莉花染在他身上,却也变得清新温柔了起来。
李庭言抱着怀里这个人,莫名有些不自在。
林炽身体骨架不算大,只是高而已,被他抱在怀里刚刚好。
他的下巴蹭过林炽的头顶,稍微低下头,他就能亲到林炽的眉眼。
平常两个人在酒店翻云覆雨,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在这偏僻的小镇,破败的老宅里,天寒地冻,只能一起挤在厚重的棉被里。
倒有点……
像一对落难的爱人。
李庭言脑海里不知怎么闪过这个形容,却又觉得荒诞,嘴角轻扬了一下。
他轻嗅着林炽发间的茉莉味道,低声问,“你刚刚说你是……遗腹子,是怎么回事?”
林炽正从李庭言怀里探出来一点,在床上找他的手机。
等他拿完手机又缩回来,他从李庭言怀里抬起头,一脸理所当然,像是很奇怪李庭言这个问题。
“这还不好猜吗,”他很轻松地说道,还笑了笑,“林兆丰其实是我的继父。他跟我妈曾经是初恋,但最后没有在一起,而我亲生父亲是个老师,因为一些意外过世了,只留下我妈和她肚子里两个月的我。”
林炽说到这儿顿了顿。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从老照片上看,他的眼睛很像他。
后来很多次,他妈妈也跟他说,他生父是个很温和内敛的人。
他用那双跟生父一样的眼睛望着李庭言,“你看,林兆丰跟我妈最开始甚至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一个怀了孕又丧夫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是很艰难的,而林兆丰还没结婚,顶着巨大的压力娶了她,还发誓会把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再也不要第二个了。”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林炽说到这里都有点想笑,谁能想到呢,这居然成了林兆丰唯一遵守的誓言。
林兆丰这一生,都没有亲生的儿女,户口本上只有他这一个孩子。
所以在他小时候,左邻右舍都说他妈妈虽然人生坎坷了点,但到底是有福气的。
怎么不算福气呢。
林兆丰疼她,连同疼那个非亲生的孩子,甚至说服了自己的父母,连父母也拿那个孩子当作了孙子。
他记得那时候林兆丰从外地倒卖货物回来,还会给他买各种漂亮的玩具糖果,在县城里简直是独一份的。
他妈妈甚至嗔怪过林兆丰太溺爱他。.
可人变化就是这样快。
海枯石烂也很快。
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十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林兆丰染上了赌,又过了几年,被人带去乱七八糟的地方,染上了毒。
林炽想到这个人毫无知觉地躺下了,胃里也有点沉甸甸的。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复杂。
他的丑恶,野蛮,可怖,都是真的。
但是他曾经的真心与慈爱,也是真的。
林炽靠在李庭言怀里,他的背抵着李庭言的胸膛,李庭言的身材高大结实,他窝在里面,感受着李庭言的体温,莫名要平静许多。
他跟李庭言说,“你看,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不变的,当年谁不说林兆丰好。可是后来他烂赌,还有毒瘾,甚至家暴,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我初中的时候不懂事,总希望他能改,后来懂事了,就只想带我妈离开。”
“可到最后,我谁也没带走。”
他最在乎的家人,已经离开了他。
他最憎恨,却也曾经依赖过的“父亲”,现在也不在了。
尘归尘,土归土。
属于他十七岁前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溅起来的灰尘却像谜团大雾,让今年二十三岁的他还是咳嗽不已。
林炽沉默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从李庭言怀里又探出来,从床头摸了根烟。
他将烟咬在嘴里,跟李庭言道歉,“抱歉,今天烟瘾有点大。别跟我计较。”
李庭言根本不在意,他从林炽手里接过了打火机,咔擦一声,替他点燃。
淡淡的烟雾飘起。
薄荷烟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格外冷冽,可打火机的那团火却如此热烈,映着林炽深邃俊美的脸。
林炽说起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淡淡的。
他才二十三岁。
许多人在这个年纪还躲在象牙塔里,但他好像已经无坚不摧,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轻易撼动他。
但李庭言看着他的脸,又觉得他分明还很年少。
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
林炽抬起眼,与李庭言视线相撞,李庭言将他抱得更紧了一点,手指摸索着他手腕的内侧。
在那里,有一道陈年的伤疤,现在已经变得很淡了,只剩下一点褐色的印子。
李庭言低声问,“林兆丰也打过你吗?”
林炽身上其实还有好几处伤痕,但是都很浅,又做过手术,所以几乎看不清。
可李庭言对他太熟悉了,林炽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他几乎都曾经吻过。
林炽闷闷地吸了一口烟,“嗯”了一声。
他说,“他后来完全变了个人,赌鬼还染毒,怎么可能有理智呢。他连自己父母都打。我妈那时候护着我,所以我也没挨多少次。”
可是他妈就惨了。
所以他那时候总是痛恨自己太瘦小了,也太懦弱了,不能保护她。
想到这儿,林炽垂下了眼,心里某个角落仍旧在酸痛。
李庭言手腕不自觉用力,把林炽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的手指抚着林炽手腕的伤口,微垂下眼,神色很冷,对林兆丰的反感和厌恶达到了顶峰。
要是以他的性子,林兆丰是别想这样安生下葬的。
但林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炽细长的手里夹着烟,靠在李庭言的肩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他仰着头,修长的脖颈像天鹅一样脆弱漂亮。
这间荒凉的老宅子,这个偏僻冷清的昌玉县。
这个七拼八凑的,给过他痛苦也给过他温馨的“家”。
构成了他人生的前十七年,即使厌恶也无法脱逃。
他跟李庭言说,“其实我这次回来,除了处理林兆丰的丧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把我妈的坟墓迁走。前两年我就想这样做了,可是林兆丰总在里面撒泼作梗,我也没有时间跟他长期斗,现在倒好,问题解决了。”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
上帝果然是最出其不意的剧作家。
林炽盯着卧室的房梁,“所以我还是会替林兆丰处理身后事,他又不是我亲生父亲,他对我也没什么义务和责任,但他尽职尽责养育了我十年,所以一码归一码,这十年我得认。我也养了他几年,现在送他最后一程,我跟他也两清了。”
人死如灯灭。
恩怨两消。
他会带着他妈妈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林炽说完这些话,也觉得累了。
他今天坐了一晚上的高铁和大巴,又在医院里守了几小时,早就疲惫不堪。
可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疲惫,一直在撑着一口气,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直到李庭言来敲门前,他还在脑子里盘算为他妈妈迁坟的事情,想着明天如何处理林兆丰的后事。
他心里压抑了很多事情。
他走进这个旧居,过去的阴影就像绵绵的阴雨,雾气一层层漫上来,让他浑身都冷。
可他却偏偏要待在这个老宅里,像是一种年轻人独有的轻狂和倔,偏要证明自己如今的无所畏惧。
即使他现在形单影只,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也不怕回到这里。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