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欣赏不来神圣,但分外偏好画上裂了纹的脸。他不止一次地想,上仙在地狱炼火中挣扎的时候,会不会被灼得落泪?正是怀着这种亵渎的想法,他犬牙压着唇,双手撑在木桌上,眼睛不由自主向卫玄序领口探。
“是啊,卫曦,你得学会领情。”
卫玄序拿茶盏的手怔了一下。
紧接着,他对着肖兰时近在咫尺的脸就是一泼。
肖兰时立刻喊道:“卫玄序!!!你干什么!!!”
卫玄序匆匆离去:“看你不清醒,帮你清醒清醒。”
守门的宋石连忙跑上来:“公子!公子……?”
肖兰时紧跟着追出去:“卫玄序!你给我回来!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宋石呆愣在原地。
“刚才公子是脸红了吗……?”
第8章 你眼往哪看
正午时分,肖兰时一行人才赶到督守府。
肖兰时身穿藏银色新衣,头发高束在脑后,背手走在最前面。王韩二人跟在他的身后,又是赔笑又是搭话,脸上的表情尴尬又拘谨。
这肖家公子想一出是一出,人刚踏进督守府没几步,又是要喝茶又是要糕点的,茶非要存上三年的雪水,糕还非要又甜又不甜的。王韩两人的小厮跑遍了萧关,好不容易才寻到,递到肖兰时面前,他突然又说要有人陪着奏乐伴舞。
王韩相望一眼,这祖宗忒难伺候!
肖兰时往卫玄序那边瞥,他正侧目与宋石说话,还指指点点,一点儿都没往这边看!他变着法儿地折腾王韩是为了什么?卫玄序一点儿都不关心!
宋石指着马场的球门,高兴道:“公子,那板门下面有小洞!那是什么?”
卫玄序刚要张口,肖兰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拦下,往离卫玄序远的地方走:“是呢,那是球门,打进双方的球门洞里就算得筹。小石头,你还有哪儿不明白,来找我,我跟你说呀?”
宋石挣了两挣:“死断袖你放手!”
肖兰时阴森一笑:“嗯,你再敢这么叫我,我半夜爬你的床。”
宋石年纪小,又多年跟着卫玄序修行,整日看的都是静心寡欲的圣人贤书,哪能听得这种虎狼之词。他又羞又愤:“你和公子的事,我还没与你算完!”
王琼瞠目:“和、和和卫公子?!”
他下意识地看向卫玄序,连忙被韩珺拽着袖子拉回来:“别人家里的事,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他还想说什么,被韩珺低声骂了两句,大气不敢出。
怪不得卫玄序任由这肖家小公子这么胡闹。自家小妹芳心暗许了他三年,愣是捂不化这块冰。论容貌,论才学,小妹样样出众,萧关排着队要求娶她的人数不胜数,他一直都想不通小妹差在哪儿。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小妹差的岂止十万八千里!
忽然,马场上传来阵阵欢呼。
韩珺低声道:“栗花马上的那个,就是岑非深。”
肖兰时循声望去,一匹栗花马踏蹄在马场中央,马背上骑着个年轻人。他一身青灰布衫,一头微卷的长发高束在脑后,额间绑着一条草灰色编织细额带,右耳耳垂上打着一枚黑曜石坠。他长相清秀,一双碧色桃花眼,乍看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岑非深刚赢了一场,正向坐席间欢呼的百姓招手致意。旁边的近卫与他低耳两句,他才看见众人,边招手边笑得灿烂,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岑少府”。
栗花马跑到众人面前才刹蹄,前蹄溅起飞雪。岑非深利落地跳下马,欢快问道:“玄序,你刚才可看到我打的马球了?”
肖兰时一愣,玄序?哦,怪不得他谈论起岑非深那么信誓旦旦呢,这两人必是相熟。
他一抬头,诶?卫玄序的表情像是来奔丧的。
卫玄序后退了一步,没让岑非深搭上胳膊。
“岑少府球技了得。”
岑非深缩回手,他未及卫玄序高,略抬眼才能直视。
“多年不见玄序,都与我生分了,”旋即他又笑起来,眼睛扑闪明亮,“没关系,球场上总会热络起来。方才和我打球的几个,有不少都是认识你的。喂——!你们几个,过来啊——!”
他遥遥一招手,马场上奔来几个人,几乎都是侍从的打扮。
岑非深勾起其中一个侍从的肩膀,拉着他上前。这人望上去就不大,看样子比宋石还小上一两岁,生着一张标准的方脸,胆怯地缩着后颈,眼神在众人之间飘忽不定。
岑非深介绍道:“这个小兄弟马球打得最好。听说几年前萧关洪水的时候,他爹娘跟着卫公子去救水,结果一个不小心,双双落在哭河里啦。这个小兄弟感念父母亡灵,说什么也要跟着你成个英雄。玄序,你可认得他?”
卫玄序眉头微皱:“岑少府到底何意?”
岑非深嗤笑一声,又指着旁人,说道:“哦,那个年龄长些的哥哥,说是守过不羡仙三年的门。还有那个,也是救水的时候,断了条腿。还有那个,也认识你。那边那位也是。那个、那个。咦?这位哥哥是哪位,以前没见过。”说着,看向肖兰时。
肖兰时尴尬笑着:“哥哥?岑少府能打酱油的时候弟弟我还刚会爬,不敢当不敢当。”
岑非深的脸确实嫩,嫩得肖兰时在他脸上丝毫找不出大他五岁的痕迹!无奈,肖兰时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一路的风尘仆仆催人老!
岑非深眼里亮起光:“这位是?”
肖兰时立刻:“在下肖画,见过岑少府。”
“肖家的公子,”岑非深拍了拍卫玄序的肩膀,意味深长,“玄序偏爱肖家。”
话音刚落,马场上仆从高喊:“公子们!下一场的时辰快要到了!要是公子们上这一场,小人就先备下这场!”
“好啊——!”岑非深向他挥臂。
他又道:“这样,我这队,就带跟着我的人来打。至于玄序的队伍,诶,这几个小兄弟都盼望能和玄序一队呢,”他搂上年纪小的侍从,脸上绽开诡笑,“是吧,小兄弟?”
小侍从憋红了脸:“小人愿跟随卫公子,为萧关争光!”
他这一喊,也立刻点燃了周围人的呐喊。
“愿跟随卫公子!为萧关争光!”
“愿跟随卫公子!为萧关争光!”
几人的吼声在马场上盘旋,引发百姓排山倒海般的喝彩。萧关经过三年的重灾,如今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市贸初通,凿地垦荒。百姓被大雪压得太重了,当他们看见了点光从缝子里露进来,就会拼了命地往外钻。萧关既无元京四通八达的商路,也无临扬数以万计的人口,区区一个边关小城,能抗击冰雪的只有人民的热望。
要让百姓相信他们有光可争,萧关才会有光;要让百姓相信他们未来将会丰衣足食,萧关才会一片通途。冰封了数十年的萧关想要崛起,就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用热血淋化万里的坚冰。
今日的马球赛,就是萧关抬头的战鼓。
除了赢,卫玄序无路可退!
“卫公子!请让我来。”
小侍从跑到宋石跟前,要亲手替卫玄序系上束袖,卫玄序应了。
小侍从转到他面前,满脸崇拜。他的脸上挂着汗,还混着灰,眼睛却闪亮亮的,腰板挺得笔直。
卫玄序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从紧张地说道:“我、我、我,不,小人名叫方英,方是方正的方,英是英雄的英。”
卫玄序点点头:“场上小心。”
方英对着他的背影喊:“卫公子!我会守好每一个球,断不让球在我手上丢!”
“驾!”
肖兰时夺了球杖,向马场策马奔去。
马球场呈四方条形,长为宽的两倍之数,中场有白轴为线,两边各为对抗的双方。在马场两侧,各有一块红漆彩木,底下凿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称为球门。若是双方能击进对方的球门洞,则称为夺筹,即为得分,记短旗一面。哪队先赢得五面旗,就算获胜。
岑非深骑在马上打圈:“玄序。你是萧关虎啊。可笑元京还但以为你是个病残。”
卫玄序直视马场侧旁,座无虚席。矮墙上的鼓乐已然奏响,破阵曲激昂肃杀,漫天的大雪也压不住这份直冲云霄的炽热。
“我与萧关共存亡——!!!”
萧关的百姓,想活。
肖兰时被吼声震得头皮发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元京如此打压萧关。萧关是被踩碎了牙爪的恶龙,的确是没有精良的士卒,可只要大雪压不倒不羡仙,那萧关就是全民皆兵!
“卫玄序,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但你要是挡我的路,不行。”岑非深摸着耳坠,一脸无辜,“我和云州的血海深仇,你是知道的啊。”
轰——!
一记重鼓,彩花马球扬起雪沫。
岑非深纵马驰骋,与此同时卫玄序也动了!
眼看着两马将要迎面相撞,岑非深丝毫不顾,眼里只有马球。
砰——!
岑非深的球杆先一步碰到马球,向上用力一击。
“怕你忘了,今日我特地来提醒你。你要记牢啊,卫玄序。”
马球从乱蹄下穿梭,滚落到肖兰时马下,他正要挥杆,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急呼:“这里!传给我!”一抬头,是方英。
没有丝毫犹豫,肖兰时立刻挥杆,传球给方英。
只见他空中一勾,那马球利落地滚进对方的球门。
——得筹!
铜锣敲响,判官喝道:“蓝方夺头筹——!”紧接着,一面蓝旗竖起,在空中高扬。
方英回到左场,队友高呼着将他迎回队伍。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傻笑,目光却紧盯着对面的球门,神采奕奕。
肖兰时骑马走上前:“我从来不习惯夸人,太假。但是吧,”他顿了顿,“你打得确实挺不错的。”
刚才那球,没人比肖兰时看得更清楚。当时方英左右对手夹击,力道之重仿佛两把利刀,但凡方英犹豫一下,他都不可能击得到球。
那是他拿命赢的。
紧接着,中场上抛出第二球。
王琼一骑绝尘,抢了球就策马长驱直入,正当他要挥杆击球时,旁边杀出来一匹红棕马将他手下的花球又猛击回去。
王琼愤恨高喊:“我的球!”
骑红棕马的那人身姿轻盈,眨眼间的功夫就破了三道防守,带着马球直冲球门而去!
离球门最近的只有方英一人,猛拽缰绳,正要挥杆击球。
突然,岑非深猛冲出来,直逼方英的喉咙!
咔。
“哟,玄序好身手。”
在方英头上,卫玄序的球杖护在他身前,硬生生替他顶去了这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