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本以为终于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可第二天清晨,满庭芳熙熙攘攘传来好大的动静,吵得他根本睡不安生。
房间外面似乎有人在喊“饶命”、“回家”,凌乱之中肖兰时连忙匆匆穿好了衣服,哐啷一下破开房里的大门。
他信手推开卫玄序的房门:“卫——”
门呼啦一下就开了,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卫玄序没了踪影。
肖兰时想着卫玄序应该是已经去了,连忙把那个“曦”字咽下,匆匆忙忙赶往闹声的来源处。-
声音是从南面金家兄弟住的楼里闹起来的。
肖兰时赶到的时候,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金雀虚弱地倒在地上,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百花疫的花纹。
几个金家的侍从站在旁边,面上都围着面罩,相互推搡着:“今日是你的值班!该你去扶!”
“你他妈的放屁!十天前老子替你顶了次班,老子现在就要你还!”
“你个狗日的故意想要我死是不是?!”
紧接着,拳头就随着骂声落了下来,旁边人原本是想拉架,到了最后也打了进去。几个明黄色的衣袍你一拳我一脚打成一片,混乱得叫人无处下嘴劝和。
肖兰时抬头又扫视一圈,不仅没看见卫玄序的踪影,也没见到江有信。
六城中的人,只有金温纯和金雀一众,正被满庭芳的杂役前前后后地围着。人群的最里面,从志明不屑地看着金家兄弟,冷哼道:“不是我要故意为难两位公子,只是我家家主早有吩咐,公子写了陈情书,金麟台才好给金雀公子配药。”
话音刚落,倒在地上的金雀忽然挺起虚弱的身子,他的脸苍白得像一面墙,衬得他那双猩红的怒目格外可怖。
他指着从志明,声嘶力竭地大骂:“老子要是让你逼死了,老子做鬼也他妈要把你全家啃得骨头都不剩——!”
从志明置若罔闻,更加轻蔑:“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跟谁称呼老子老子的?”说着,他转身对着金温纯,袖口一抖,抖出来一张沾有真气的金纸,“金大公子,若是要写,用这纸写,日晚时分便能到了摩罗金大人的手里。”
金温纯伸手要接,背后的金雀立刻奋力向前挺了两步,咳着血:“哥!不能写!他们也叫稚昭姐和行知哥给家里写信,他们心肠里不知道灌了什么蛇蝎心思,不能写!”
金温纯连忙蹲身去查看金雀的伤势,泫然悲道:“阿雀,你好好养病,其他的事有兄长在,你不要管了,你回房间,听话。”
可金雀仇恨的目光死死钉在从志明身上:“操你妈的!有本事弄死我!老子就是让这百花疫蛀了命,也他妈绝不向你们这些杂碎低头!呸!”
说着,一口血痰溅在从志明的靴上。
“你妈的。”
从志明在从家的地位不算低,他本来能去到一个捞油水的活,可突然被从砚明派遣来看守满庭芳的这些崽子们,天天在雨里泡着不说,这些五城来的崽子们还天天和他的差事不对付,他心里本就窝着火。
如今从砚明好不容易下了个命令,说让这些崽子们给自家老子写封信,叫他们驱车来元京亲自接。人到了,他的差事也就算交了,可这些个人没有一个动笔的。
心里的怒气被金雀这一口血痰全部激出来,从志明从腰间抄起鞭子就扬,大骂:“既然你爹妈不肯教你这崽子礼貌,今儿个爷爷就好好给你上一课。”
见状,肖兰时心里大呼不好。
他那鞭子,是金麟台特制淬了真气的灵器,功力极为深厚的修士挨上一鞭都得根基大摇,更别说金雀现在染了百花疫还正在病着了!
“这金鞭打在身上一辈子都去不掉,这节课你给爷爷好好地悟一辈子!”啪——!
金鞭挥起的声音震响了整个满庭芳。楼宇顶端斜出的老树上飞起几只燕子。
“哥——!!”
金雀瞪圆了双眼,歇斯底里地扑向金温纯。他眼眶里的眼泪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血和泪,还有雨和汗,混着泥土扑满金雀的脸庞上。
金温纯在金鞭落下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金雀的身前。长鞭入髓,一下就打烂了他背上的皮肉,他蜷缩着身子跪在地上,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金雀急忙爬向他:“哥……哥……”
他爬的太急,手臂也没有力气,哐啷一下倒在雨里。可周围的侍从都因为他身上的百花疫不敢上前,金雀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又马上慌慌张张地跑向金温纯,嘴里念着:“哥……哥……”
金温纯听见金雀在唤他,强忍着疼痛,挤出个惨白的笑容:“阿雀,我没事,你听话,快回房间里去,这里有哥哥在。”
金雀泪如雨下,瘦小的肩膀一直在抖。他想去查看金温纯背后的伤,可是金温纯故意躲着他,不给他瞧,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
从志明的鞭子还紧握在手里:“金大公子,信纸我已经给你了,至于这崽子的病能不能好,全看你的笔杆愿不愿意落。”
闻言,金温纯颤颤地看向他,弱弱地说:“我知道了。”
紧接着,他双手撑在地上,冲着从志明跪直了身子:“只是在那之前,我家阿雀的病一日不如一日,求您看在金家和从家向来交好的份上,给我家阿雀一副药吧。”
语罢,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语气卑微:“求您了。”砰。
在金温纯弯下脊背的那一瞬间,他背上的鞭伤像一根钢针,猛地刺进金雀的眼睛里。天上的雨还在下,伤口处的皮被打得向外翻,被雨水冲刷成了冷白,往下细细瞧,再深的里头还在不停丝丝冒血,和雨水一起流淌到金温纯的脚下。
金雀猩红着双眼,指甲深深地刺进皮肉。
“哥你起来,你不要跪他!”
“求您了。”
两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金温纯的音调虽然柔和,却比金雀的声音更加有力。如同一具残缺的盔甲,把金雀的话压在雨里。
那个不可一世的金家小公子,此刻狼狈极了。
从志明淡淡瞥了金家兄弟一眼,目光里的轻蔑昭然若揭。
他漫不经心地收了鞭子,道:“我家主没吩咐过这个,恕我不能从命了。金大公子。”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像玩一样。
看他不答应,金温纯还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满庭芳上上下下的丹药几乎都被金麟台的给撤走了,听从志明的意思坚决,若是金雀想活命,丹药和金家家主要一起来。
僵持中,肖兰时忽然拨开人群,指着几个看热闹的萧关侍从:“你几个傻站着干什么呢?赶紧把两位公子扶进去啊!信要慢慢地写,两位公子在雨里要怎么写?”
闻言,几个侍从连忙手慢脚乱地去拉金雀,才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屋里。
金温纯跪在原地,就是不肯起身,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去找从志明讨要一副丹药不可。
肖兰时上前对从志明拱了拱手:“那位是……志明叔伯?我和从华年纪差不多大,我听他这么叫您,也一贯这么顺了口。”
肖兰时现在是从守两家的红人,一见是他,从志明阴郁的脸上也亮了些:“怎么?有事?”
肖兰时脸上莞尔一笑,他在卫玄序给他的书册上看过,这从砚明性格暴躁,为人有两大爱好,一是金银,二是美酒。
于是他立刻从怀里怀里掏出一袋从家给的沉甸甸,交到他手上:“志明叔伯值守辛苦,一点敬意,还望叔伯收下。”
金的和白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从志明轻轻一颠就知道,里面全是金子,不免得脸上的怒容也稍微收敛了些:“肖月公子这是做什么?”
肖兰时笑道:“晚辈也是从家家主递过金玉枝的人,说不定日后还要多多向志明讨教,一点心意,叔伯收下是看得起肖月。我从萧关还带了一坛上好的杜康玉酿,听闻叔伯喜酒,一直想赠与,只是没什么机会拜见。现在叔伯在满庭芳值守,稍后我便温了酒给叔伯送去,还望叔伯不嫌弃。”
收了金子从砚明本就消了怒意,肖兰时又是这一顿客套加笑脸打下来,正中了他的下怀。此时他那张阴狠的脸上,竟然也浮现出笑意,只是那笑容实在难看。
“肖月公子是个性情中人。”赞道。
肖兰时颔首致意。
从志明又瞥了地上的金温纯一眼:“既然如此,烦请金大公子好好估量陈情书要怎么起笔,写好了,知会我一声就是。”说着,手向侍卫一挥,“你们都她娘的看什么看?没活儿了?都给我去雨里竖着去!”
金温纯一看从志明要走,起身连忙要留。
肖兰时俯下身一把拉住他的肩膀,竹伞擎在他的头顶,低声说:“温纯哥哥别急,金雀的药我有办法。”
金温纯身子一顿,眼底里似乎燃起了希望:“你有什么办法?”
肖兰时卖个关子:“人多,说了就不灵了,最晚亥时我便能让金雀吃上药。”
闻言,金温纯连忙要叩首谢他,肖兰时立刻拉住:“不不不,哥哥这怎么使得?举手之劳,你这是要折我的寿。”
金温纯苦笑一声:“是我无用,身为兄长,连弟弟的性命都护不得。”
眼前的金温纯浑身被雨水打湿,生生受了一鞭,又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跪着向从志明求情,难为他一介摩罗督守之子,竟然在金麟台的威压下要忍受如此羞辱。
想着,肖兰时轻叹一声:“我先抚温纯哥哥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几个眼尖的金家侍从这才想起护主,争先恐后地要上来。
肖兰时最见不惯这些吃里扒外的,可又碍着那比较是别人家侍从的面子,先一步扶上金温纯的胳膊,忍怒讥讽:“我还以为这几位哥哥叔伯眼神也不怎么好。刚才金大公子受鞭不挡,现在争着抢着是个什么功?”
一众金家侍从语塞。
有个胆大的冒尖说了句:“我们是在雀公子身边伺候的,没、没什么道理去挡……”
“那刚才金小公子倒了地,你们人呢?”
旁边的金温纯摇头笑了两声,拍拍肖兰时的手:“算了。是我管教无方。”
肖兰时眉头微微皱起,心里咂咂舌。
怪不得金雀能被他宠得无法无天呢,原来肖兰时单单以为是出于兄长的溺爱,可现在他才知道金温纯果真如他名字里两个字的意思那样,是个好人,但性子太过温良,太过纯软好欺。
想着,金温纯便撒开他的手,自己独身颤颤巍巍地向房间走去了。
没一会儿,人都被肖兰时轰散了。
只留下几个萧关侍从跟在肖兰时身边,悻悻凑上前来:“金小公子病成那样,金大公子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像是病灾都被小公子挡了,金大公子心里得多过意不去。”
肖兰时惊奇看向侍从:“诶?小德子你变聪明了不少呢。”
侍从嘿嘿一笑:“跟着肖月公子,能学不少东西。”
肖兰时拳头往他胸口一捣:“少说屁话。”
侍从吃痛,揉着胸口,问:“刚才月公子说要帮那金小公子拿药,你不记恨他啦?”
肖兰时被问得一时语塞,他挠挠脑袋:喔,对喔,这个小孙子前不久刚把我好一顿打骂。当时打的时候,肖兰时记得自己恨不得抽他的皮扒他的筋,然后再拖出去把他喂狗。
“我又不是为他。温纯哥都那样了,是你你不帮?”
侍从干脆:“帮!”
转而,他又问道:“那月公子准备帮?这次又准备怎么偷偷摸摸的?要不要我立刻把箱子里那些麻绳钩子都给你准备上?”
肖兰时笑骂又锤了他一拳:“咱们正大光明。”
侍从一愣:“正大光明?”
肖兰时嘴角又勾起一抹坏笑,看得侍从心里森森麻麻的。
“是。咱们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 第109章 他能忍得住
晚上。
侍从小德子站在一旁,看着肖兰时悄咪咪地往酒里下蒙汗药,眼神里总是有那么点嫌弃:“肖月公子,你说的光明正大就是这?”
肖兰时闷声:“你懂什么!我是光明正大地下药。”
小德子显然不想和肖兰时争抢:“得。”
话音刚落,肖兰时把杜康玉酿的盖子仔细封好,递到他手里,嘱咐道:“千万看着那孙子喝下去了你再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喝?他们那些从家侍卫不是行禁酒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