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志明哼了声,他又瞥见八宝手里拿的东西,立刻高叫道:“这是什么?拿来!”
八宝不依,拼命往身后藏。
见状,从志明立刻伸手去抢:“拿来!”
八宝:“这又不是你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
忽然,从华喝断一声:“八宝!住手!”
八宝一愣,也不敢再向身后藏,从志明眼疾手快夺过去,猛地在地上啐了口。提着纸袋一打开,几副中药便露了出来。啪!
金鞭立刻又抽在了从华脚下,把八宝吓得一惊。
“从华,你胆敢给里面那些崽子偷偷送药?!”
从华面色如常,他缓缓转过身来,施礼道:“陈情书既然已经呈递给各城,各位督守也回信不日赶来,那——”
话音未落,啪!
从志明把手里的几副药材猛地扔在从华脸上,硬生生砸断了他的话:“这里面都是些逆贼,你给他们送药,你是何居心?!”
药叶撒了从华满头,又黏上了血和雨,黏在从华的身上,显得极其狼狈。
八宝抖着嗓子喊:“家、家主只说要看管他,又、又没说让里面的人死……!”
“八宝!”从华厉声责骂又起。
八宝连忙抿了嘴,怯怯地看向从华。
从华就像是未曾遭受到羞辱一般,也不去抚身上的草叶,转身先向从志明赔了个不是,脊背弯得如同稻子。
“叔父教训得是。”
语罢,他便领着八宝向满庭芳里走,药沫撒在地上,没有一片进了门槛。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是那些小厮撕心裂肺的哭嚎:“华公子!求您了!救救我们吧华公子!求您了!”
从华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满庭芳五年前从砚明让他自从志明手里接手,上到管事下到小小的杂役,里面每个人都是他精挑细选才被带来满庭芳的,他几乎能叫出里面几乎所有人的名字。他知道,从志明刚刚在门口示威,不只是为了简单的惩罚,更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他的脸。如果救了外面那几个人,那从志明日后定然会变本加厉地补回来。
紧接着,从志明的金鞭又响了起来,哭嚎声声声刺骨。
两息后,从华感到耳边一阵温热,门外的哭喊忽然小了。
他缓缓偏过头来,只见八宝正抬手捂住他的耳朵,眼含热泪:“公子你不要听。”
从华凄惨一笑,把他的手拿下来,门外的惨叫声立刻又落进了他的耳朵。
从华望进他的眼睛,温声道:“八宝,你错了。我必须听,我必须把他们的声音刻进我的骨血,我必须一辈子都不能忘。他们日夜在我耳边嘶鸣,我才能提心吊胆地爬得更高更远。我这么说,八宝你能明白吗?”
忽然,八宝的眼泪像是断了弦的珠子一样地落,良久,他才倔强地点点头。
门外从志明的鞭子打了很久才停息。
当鞭子停下来的时候,从华知道门口那些小厮都已经被从志明尽数审判。
再抬起眼眸时,他眼里的悲伤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隐入河面的暗桩。他抬起手,拂去头顶最后几颗草粒,问:“卫玄序和肖月还在东楼么?”
八宝擦干眼泪,答:“是。”
从华点点头,便向满庭芳的东边走去。-
昨天那场仗是在南面打的,尸首也是在南边的空地上烧的,可就算是从华安排的速度极快,一夜之间,满庭芳还是像是凋零的秋树。
肖兰时刚从小德子的卧房里走出来,门外等着两三个萧关戴面罩的侍从,各个都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昨夜吃东西了吗?”
侍从叹息道:“连夜就起了烧,粥也喂不进去,一直吐。晚上似乎也是做了癔症的梦,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吵得左右两间房里的人都没怎么睡好。”
闻声,肖兰时喉间一凝。
才不过区区一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转眼间就变成了躺在床上疼得连起身都起不来的病患。
肖兰时抬头望着天上飘零的雨珠,灰蒙蒙的天空里不知蛰伏了多少病源,人无法停止呼吸也就无法遏制百花疫。
永定河的水明明已经封了,为什么天上还有那么多的雨要落?
他又问:“他昨天做梦说什么了?”
侍从吞吐答:“好像……好像是说要变成一棵树什么的,胡言乱语的,我们几个听不太懂。”
肖兰时眉头微皱:“树?”
忽然,另一个侍从抢着答:“这小子爹娘都死的早,好像都还是他亲手去埋的。哦对,我以前听他说过,他把他爹娘的骨灰都一起埋在萧关一棵树下面了,好像是棵梧桐树。”
闻声,肖兰时心里一哀,满庭芳里连片药渣都看不见,有真气的勉强还可以运转内丹化解一二,没有内丹的普通人几乎就只能靠自己的肉身硬抗,或许是小德子的身子已经到了大限,梦里便要交托他的心愿:转世投胎要做为爹娘遮风挡雨的大树。
想着,肖兰时袖下握着传音令的手又紧了紧。
如今眼看从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一条路就是告诉肖家,让他们来接人。可一旦这么做了,从肖两家必然会起一定的冲突。那时候,他自己或许可以勉强出去,可卫玄序呢?还有萧关近百之众留在满庭芳,没有主心骨,他们就只能在满庭芳绝望地等死。
忽然,一块净纱拢上肖兰时的口鼻。
“戴上。”
卫玄序的声音倏忽间从他背后响起,轻纱在他耳边磨得他发痒,肖兰时用手一把扯下,转身道:“我已经得过病疫了,不会再染。”
卫玄序的手还是不肯下:“戴上。”
肖兰时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给自己系上了。
他望着卫玄序的眼角,像是一夜没睡,眼白里有些红血丝。
“你去休息休息,这里有我看着。”
卫玄序平静反问:“你不也是一夜没睡?”
一下子被他抖出了底,肖兰时尴尬地咳笑两声:“师父干嘛呢?怎么突然知道对小徒弟这么好了?”说着,玩笑般地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没睡觉这里变傻了都,虽然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但你还是快点——”
话音未落,卫玄序轻握住他的指头,拉下来。
皮肤的温热攥上肖兰时手指的时候,一股奇妙的触感立即翻涌上他的心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猛地抽回了手,笑容掩盖慌乱:“萧关不能没有你,你还是快点去吧。”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的长廊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不约而同向那里望去,只见从华领着一个侍从走了上来。
见状,卫肖二人对视一眼,俞稚昭和金雀那边的事他们都听说了,其他几处情况也不太好,如今这个时候,满庭芳的人见到从家紫袍几乎都马不停蹄地躲,仿佛他们就是百花疫的病源。
应付礼节后,卫肖二人本以为从华又要发布什么号令。
可没想到,他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了句:
“我来助各位公子逃出深渊,可愿听我一说?”
【作者有话说】
最近寒潮又来了穿得厚厚的不要生病呀宝宝们!
◇ 第114章 碎嘴讨人嫌
戌时,人影寂静。
卫玄序的屋子还亮着,忽然,房门外被谨慎地推开一条缝子。
江有信探头探脑地钻进来,挥了挥手:“抱歉抱歉,有点事耽误了。”紧接着,他关了门,从善如流地提起把椅子坐下了。
屋子里,昏黄的烛光在摇,光影下是五城公子的脸,除了江有信和肖兰时,其他的都不算好看。
卫玄序操劳了一天一夜,脸上的疲惫都遮掩不住;因为金雀的病,金温纯日夜难眠,虽然没感染疫病,却也染了风寒;俞、施两人染了轻症,他二人本身内力便强,也可勉强抵御,只不过俞稚昭昨日运用断云丝伤了身子,面色还苍白着。
江有信挨着肖兰时,啧啧两声:“瘦了。”
肖兰时哼了声:“这关头江公子哥你要是再胖,那说不过去。”
“也是,”江有信翘腿坐下后环视了一圈,笑道,“从家的鞭子太厉害,打得我们跟一群残兵败将差不多了。”
金温纯苦笑道:“你还有功夫玩笑呢。”
江有信乐呵呵的:“怎么不能?事已至此,我扼腕叹息也无用啊。”
金温纯又笑着摇了摇头,沙哑着喉咙问:“你那里如何了?”
江有信把胳膊肘搭在扶手上,食指挠着额角:“不怎么好。”随后又强调了一句,“应该说是十分糟糕。”
继而,他把目光直接放在卫玄序身上,问得开门见山:“哎哎,玄序,不是说那个华大公子让你把我们叫来商量怎么逃么?他人呢?”
卫玄序道:“戌时五刻便到。”
“喔,那快了。”
话音刚落,一道吱嘎的开门便应声响起。
众人齐齐向房门望去,目光尽头,从华一身绛紫华服出现在众人眼前,搅动得这个本就紧张的氛围更加令人难忍。
他关了门,笑道:“见过诸位公子。”
江有信嘴角又勾起来,笑容喜恶难辨:“客套的话就免了吧从公子,金麟台可是打死打残我们不少人呢。”
从华也不愿多说废话,捧着一张图在桌案上铺开:“今日我请诸位来,只为一件事。”
音落,一张元京的金麟台布防简图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
在一条条红色的勾圈里,从华的话掷地有声地扔下:“我将助各位逃出满庭芳。”
众人无一不恻目望他。
从华身为从家一个公子,竟然还要帮着他们这些身上疑罪还未洗清的嫌犯出逃,这话任谁听起来都匪夷所思。今天来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抱着敌意来的,若不是卫玄序再三恳求,他们连来都不愿来。
可从华这张布防图就这么开诚布公地摆在桌子上,就好像一粒石子,忽得在众人心海里掀起波澜。
忽然,施行知第一个打破这份平静:“从华公子,我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从华含笑望他:“行知公子请说。”
“你为何要助我们逃亡呢?”
从华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轻说着:“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众人一愣。
只有肖兰时的目光如同鹰爪一样钩在从华的身上,似乎费尽心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在座的各位或许都不清楚从华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肖兰时不一样。五年期在萧关的那场大浪,可是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贵公子一手搅起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