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忍无可忍,砰得一声双手又拍击在桌子上,上面的物件猛地一震:“好好好,你卫玄序无愧是天下第一贵公子!你他妈就知道沽名钓誉守着你这些没用的字墨!大伯的死活,整个不羡仙上下,在你眼里根本是个屁啊!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我告诉你,你屁都不是,人家金麟台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你碾死了!”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肖兰时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对他说,你不是真心想说这些话的。你他妈的,没看到卫玄序都已经被逼到这么个角落里了,你还要落井下石吗?
可另外一个声音也同时在回荡着,他分不清那声音是无脸女人还是他自己,亦或者两者都是,一直在说:这就是你的愤怒、你的委屈、你对卫玄序没有理智美化过的恨。
你真的了解卫玄序这个人吗?
你知道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么?
答案是否定的。
一直以来,肖兰时似乎只能看见卫玄序的背影,有的时候努力上前跑两步,幸运的话还可以看一看他的侧脸。可无论如何他怎么追赶,卫玄序的眼睛好像总是在看前方,在看远处。一直以来,好像都是肖兰时巴巴地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自始至终,卫玄序好像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心里话。
想到这,肖兰时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被卡住了什么东西。
良久,他忽然问:“你刚才说的所有人死光了你也不在乎,也包括我,是不是?”
在他的对面,卫玄序一双漆黑明亮的墨眸看着他:“是。你说得对。”
肖兰时有些难以置信:“我死了你也不在乎么卫曦?”
卫玄序的回答准确而残忍:“为了不羡仙,死多少人我也不在乎。”
忽然,肖兰时笑了:“嗤。”
他低着头,无力地往下看,是呢,他忘了,自己从头到尾,包括这件衣袍,这双靴子,无一不是卫玄序给他的。这么多年他几乎快要忘了,他不过是个被扔在萧关的私生子,是卫玄序觉得他有用,才收留了他,像养条狗。
不过一条狗而已,在主人眼里哪有那么重要?
自己还自作多情地想要拉他走,还要一起走,说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够了,不可笑吗?
肖兰时在清堂黯淡的灯光里默默离开,丧家犬一样。砰。
门顺手被他带上,房间里凄清一片。
紧接着,轰一声。
卫玄序疯了一样,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也不知过了多久,整个清堂里满是狼藉。-
从清堂里走出来之后,肖兰时就一直在不羡仙的院子里逛,以前他总觉得不羡仙那么那么大,现在忽然发觉整个院子不过只是区区弹丸。
忽然,风声里有人喊他:“肖月!”
闻言,肖兰时连忙背过身擦干湿润的眼角,再一转过去,看见宋烨站在小厨房门前,正冲他挥舞着锅勺。
在黑漆漆的走道上,只有小厨房那里亮着灯,那看上去温暖的澄黄灯光就那么打在宋烨的脊背上,远远看上去,他整个人都像是发了一层亮。
肖兰时也对他招招手,强欢颜笑:“我都说了,您没这厨艺的天赋,千万别浪费粮食了啊。”
宋烨手里的锅勺凭空挥了一下:“臭小子!大晚上你不回屋里去,天天往风雪里躲,冻死你就知道了!”
肖兰时没什么力气接了句:“冻死我就好了。”
“嗨!你说什么呢你!”
肖兰时挥挥手:“我先回去了。”
“肖月。”突然,宋烨叫住他的名字,“来都来了,我新做的糖炒栗子,你趁热尝两个呗?”
看着宋烨那张老脸上,露出少见的谄媚,肖兰时知道他这次是用了心,笑起来:“试毒得收费啊。”
宋烨呸呸两声:“再没大没小的敲你了啊?”
肖兰时走上去,笑着看了他手里那锅铲:“得,这一铲子下去,我少说也得休息个十天半个月的,怎么着照顾我的责任也得落在您肩上啊。”
宋烨抬手,佯装要打,肖兰时连忙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小厨房。
一进去,一股儿糊了吧唧的味道立刻糊上了肖兰时的鼻子,他连忙捂着鼻子弯起腰就要往外面溜儿,宋烨一把拎住:“你小子想干什么?”
肖兰时委屈:“您老也没说这试毒试的是气态毒啊。”
然后宋烨就忍无可忍地举起了小锅铲。砰!
“哎呦!”
肖兰时脑袋上落了个包,这下老实了,宋烨往哪指,他往哪里做。一个结实高挑的大男人,抱着膝盖委委屈屈地坐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面,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宋烨。
“那!吃!”宋烨把一盘栗子搁在肖兰时门前,没什么好气。
肖兰时看着那栗子上面还冒着热气,再次确定:“真吃?”
宋烨一点头:“真。”
“真真地吃?”
“真真的。”
“真真真真地吃?”
“哎——你!”说着,小锅铲子又举起来。
肖兰时连忙眼疾手快:“打住打住,我的错行不行?不过只是跟您开个玩笑,你看您急的,跟卫……似的。”
宋烨哼了两声,坐在肖兰时的对面:“我要是公子早打你了。”
“得。是您脾气好,行了吧?”
肖兰时又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拿起了个栗子,一剥开,倒是意外地香甜。板栗软糯的肉在肖兰时嘴里嚼着,没一会儿就已经磕开了好些个。
他一边剥壳一边问:“怎么晚上突然想着炒栗子了?”
宋烨眼里有几分躲闪,旋即立刻说:“怎么了?我不能炒栗子了?”
肖兰时:“好吃。好吃得很。所以为什么呢?”
宋烨一顿,最终还是没说话。
默了两息后,他从怀里掏出来个布包,往桌子上一搁,发出沉甸甸的响。肖兰时抬眼瞥了下,那布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像是金银一类的东西。
“干嘛?”他把一枚栗子再塞进嘴里,问得漫不经心。
宋烨低下头,说:“那天来不羡仙的那个孩子,公子已经派人去寻了,估计不日便能寻到。我想托你一件事。”
闻声,肖兰时暮地一顿,看他。
宋烨又抬起头,说:“这几日那个孩子估计会来不羡仙寻我,若你见到他,就把这些钱给他。”
肖兰时被他说得一愣:“你怎么不自己给他?”
宋烨只是疲惫地说:“我老了。”
肖兰时:“老了又怎么样?您又不是走不动路,就算是你这儿子岁数和你差了点,但是也绝对能生养得了啊。再说了,就算你走不动路,我也能背你。”
闻言,宋烨忽然一笑:“你能背我一辈子?”
没想到,肖兰时捏着栗子,一点头:“成。”
见状,宋烨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渐渐笑出了眼泪,他一边那袖口拭泪,一边玩笑说:“你天天要不是上树就是爬墙的,要是还背着我,别把你这娇贵的身子给累坏了。”
肖兰时笑着,语气却认真:“只要我活着,我背你一辈子都成。”
忽然,宋烨的眼眶红了,刚刚用袖口擦去的泪花,忽然又涌了上来。
他拿指头楷去,絮絮叨叨地掩饰:“老了,眼睛现在也不受人控制了。”
“那就别忍了呗。”
说着,肖兰时忽然把眼前的盘子哗啦一下往宋烨那里推,宋烨低头看一粒粒剥好的,他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肖月一直是在给他剥。
他连忙把身子背过去,假装是在咳嗽。
肖兰时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漫不经心地岔开另一个话题:“大伯,跟你商量件事呗。”
宋烨一听,转过身来,泪痕未干:“什么?”
恰好肖兰时仰起头来:“咱跑吧。”
说得宋烨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你这臭小子,天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公子还在这呢,跑什么?”
一提到“卫玄序”,肖兰时立刻想起方才在房间里,他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于是心里那股无名火立刻又涌上来。
他低下头,强压着不发,一个劲地剥栗子。
他几乎是宋烨带大的,宋烨一眼就看出来他不高兴,问:“怎么?和公子又闹别扭了?”
“没有。”
宋烨宽慰道:“公子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咱别理他,别理他就是了。”
肖兰时立刻:“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
肖兰时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一仰头,“大伯啊,我一直不明白,你姓宋,又不是卫家的,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一说到这个话题,宋烨两眼立刻就亮起了光,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许多话。肖兰时以前都没听过。
宋烨从怀里拿出来了个黑色的小像,泛黄的纸页上勾勒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宋烨说那是他。
宋烨原先是个大盗,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讨生活,救过不少人,也惹过不少祸,他一路北逃,仇家从临扬一路砍到了萧关也不停下。
他来萧关的前天晚上,正好萧关下了场极为罕见的特大暴雪,他就负着伤一路走啊,走啊的,最后实在走得没力气了,就倒在路边一件破茅草堆里。当时他真的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就在那个恶臭肮脏的小窝里,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来想去,无论怎么回忆,全都是一路穷途跋涉,连个能让他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但凡停一停,仇人的刀立马就杀过来了。
宋烨觉得自己特可笑,想起以前祖师爷对自己说过的话,真让祖师爷说着了。
“你心软,以后你一定不得好死。”是。
同门师兄弟都能练得上一杆好刀,个个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只有他不是。不是因为他偷懒懈怠,而是因为他对着被抢的商客从来下不去手。
祖师爷回回都骂他,说他手最臭,刀最软,当时年少轻狂的他不服气,硬生生断了师徒情,说要凭借自己的力气赚得财与名。可是当他一走下寨子他就后悔了,他用的刀法,人人都认得,人人都默认他是十恶不赦的贼,他根本洗不清。
他没杀过人,但他早就已经杀人如麻;他从不持强凌弱,但他早就已经无恶不作。
那个幽林里昏暗的寨子,要一辈子落在他的背上。
其实这事宋烨早就想明白了。人一开始想不通一件事,太正常了,但毕竟他走南闯北吃了那么多苦,再想不明白那就实在是他笨。
他知道自己拿着那么一口刀,是永远做不了英雄的,索性就从心,争取死也死得好看点。他每次接活儿都当做是最后一次,完成得出色又漂亮,但其实只是因为,宋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会交代在哪条野路上。
那天,就在萧关那么一个破茅草堆里,宋烨第一次哭。哭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的。凭什么啊?
他明白。但是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