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不理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上前,跟先生讲学一样,绕着桌子走:“娄前辈应该清楚啊,一旦被选为仙台祭品,那是干系到整个城镇的命运,无论是谁,都不能违抗,否则呢——”他顿了下,看着麻娘笑,“——诛连九族啊。”
麻娘面色阴沉得厉害,笑容也变得凌厉起来。
紧接着,肖兰时缓缓拿起桌上的杯子,举起对着麻娘虎牙抵在唇上,坏笑道。
“走正规渠道行不通,但是要是说从仙台里抢人——这业务我熟得很。”
◇ 第141章 只是不小心
其实肖兰时这包票打得有点早了。
熟不熟的,他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在萧关的时候,明亮是锁在千钟粟里的,好找,可摩罗他人生地不熟的,肖兰时心里的把握甚至谈不上十分之三四。
但就好像肖兰时以前在萧关似的,来都来了,还能走咋的。
于是他硬着头皮在摩罗城里前前后后地跑,直到天色黑了,他才打听出两条消息。
第一,被当成活祭的人,关在城东。
第二,人数还不少。
肖兰时费劲费力潜进一件破败的屋子,刚踏进门槛,屋子里面的干臭味就扑面而来。他一身金家摩罗看守的衣服,捏着鼻子走进去,端着吃食的推车。
借着昏暗的灯光,肖兰时悄悄打量四周,屋子很大,说是个小型的监狱更为合适。
房门后直接是一条狭长的小道,一路贯通到屋子里的最里头,两边都是单独的隔间,每个隔间里面分别关了一个人,都用特制的铁栏杆阻隔着。
一听见推门的声音,路旁的铁栏杆里立刻就伸出来无数只手,老的少的,白的黑的,一眼望过去,和修罗场没什么区别。
肖兰时推车走上去,一边分发着吃食,一边在隔间里仔细搜索着。正走着,砰!
一声巨大的声响从肖兰时背后传来,吓得他心里一惊。
他转身望过去,只见身侧隔间里一个头发光秃的男人用自己的后脑勺撞在墙上,已经死了。
但他的眼睛瞪得浑圆,身体从墙上滑落下来的时候,一直瞪着肖兰时看,干裂的嘴唇还拱起个圆圈的形状,像是在说些什么。
耳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你别跟他对视。他是要对你下死咒呢。”
肖兰时猛然缩回目光。
紧接着,那头发光秃的男人的身体骤然膨胀起来,才几次呼吸间的工夫,便已经鼓成了一只圆球。砰!
下一刻,一股爆炸的闷响传遍整个牢房。
肖兰时看着男人尸体从里面爆炸,许多恶心的黑色虫子和泥巴炸出来,就像是爆浆沾满四周的墙壁,一股更加难忍的恶臭随之钻出,引得肖兰时险些要吐。
显然易见,那个死咒没能成功。
忽然,刚才提醒肖兰时的女声又响起来:“我的呢?”
肖兰时循声望过去,只见他右手边有一只手向他伸来,讨要土豆吃。
见到那只胳膊主人的脸,肖兰时心里一喜。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在醉春眠里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叫小百合。
小姑娘长得漂亮,皮肤白皙,两只灵动的眼睛扑闪扑闪得眨,脑袋后面左右各梳着一只小辫,先是在发根绕了个环,后头又编了细麻花垂下来。
和她的名字很衬,像朵百合花。
见肖兰时半天不动,小百合的眉头忽然皱起来:“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肖兰时一愣,这姑娘聪明得超乎他的想象。
旋即从推车里摸出一把牢房的钥匙,开了她的牢门,佯装喝道:“今天仙台该轮到你,吃饱了,好登神仙梯。”
只沉默了两下,小百合的眼睛忽然更亮了,她极其兴奋又抑制地颠了颠脚尖,低声问:“是不是麻娘娘派你来救我了?”
肖兰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装模作样地摆弄着铁车里的器具。凡是活祭临死前都要有繁琐的仪式,但肖兰时总是记不住,就随便点起了一只玻璃灯,在小百合耳边绕着糊弄了两下。
低声说:“一会儿带你出去。记得配合。”
小百合似乎更像是确认了答案一样,更加兴奋:“就是麻娘娘!”
肖兰时又把灯绕在她另一只耳朵旁边,没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百合吐了下舌尖,小声说:“太明显了。这里经常有人以死来报复狱卒,都见怪不怪了,你刚才那反应明明是第一次见。”
肖兰时低笑起来:“你的意思,不是第一次来?”
小百合瘪瘪嘴,没回答。
肖兰时心里哼了声,细细思忖着。
未几,两个人就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出了牢狱的门。-
夜已经深了,风越来越凉,两个人躲在灌木丛里面一直蹲着值守的换班,也不知蹲了多久,小百合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砰一声闷响,小姑娘脑袋又磕在肖兰时肩膀上。
肖兰时熟络地给她摇醒:“哎哎哎,干嘛呢?现在怎么说也是逃命呢,你能不能遵守一下游戏规则,严肃起来?”
小百合懒散地打了个呵欠,双手抱膝:“这有什么好逃命的。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四处都是窟窿,要不然,你也不能这么顺利地进来。”
肖兰时一听这话,顿时对这小丫头起了兴趣。
今天白天在醉春眠的时候,这小丫头被那男人说两句就开始哭,欺负得趴在地上都不敢支起来身子,哭得那叫一个柔柔弱弱我见犹怜。而肖兰时眼前这个小姑娘,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机灵劲儿,肖兰时怎么看也没法把她和上午那个场景联系起来。
想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下了个结论:应该是那场面实在把她吓坏了。
小百合注意到肖兰时的目光,没好气地看过去:“干嘛?干嘛一直看我?”
肖兰时看他和宋石差不多大,就想逗她:“你是我救出来的,怎么说我都算是你救命恩人呢,看两眼还不行啦?”
小百合换了个姿势蹲:“切,那是麻娘娘救我的,又不是你。再说,你来得也太晚了,再稍微晚一点,我自己都能出去了。”肖兰时:?
“你怎么出去?你还结结实实锁在里面呢。”
小百合很是老成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一回生还说得过去,二回不就熟了嘛。”肖兰时:??
合着我来救你是多余的是吗?
强压着心里的话,肖兰时忍不住问:“什么叫一回生二回熟?你以前还来过?”
小百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把袖子撸起来,展示给肖兰时看:“肯定啊。因为我是蚕蛹人嘛。”
一低头,一只紫色的百花花纹出现在小百合的右手手腕上,哪怕仅仅是借助月光,那朵紫色的百合花的纹路也格外明显。
那上面隐隐有真气在波动,肖兰时知道,有的蚕蛹人从一出生起,就会被像牲畜一样用咒术烙上这样的印,用以标记,等他长大后,无论他走到哪儿,哪怕是死了,也会被城镇督守追回来,像牲畜一样在仙台上宰割。
这就是大部分蚕蛹人的命。
接着,小百合缩回袖子,像是识破了肖兰时心中所想:“你不用多可怜我,我活得好好的呢,现在还会熟练地从这里逃跑,快活得很。”
肖兰时望过去:“没可怜你。正要夸你呢。”
小百合啧了声:“那就好。”
“你多大啊?”肖兰时问。
小百合掰着手指头:“十六。”
“还要现数的?”
“我是在回忆我爹爹到底给我过了多少次生辰。”
“你有家啊。你有家干嘛还去醉春眠那样的地方做工?”
一说到“醉春眠”,小百合的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我爹爹是麻娘娘捡的,我是我爹爹捡的。我爹死了,临终前交代我说,让我一辈子照顾好她,我不能食言。”
这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肖兰时连忙抬手:“停。你是你爹爹捡的?”
小百合点了点头:“是。我爹爹叫玄阳子,是摩罗有名的闲散修士,可厉害了。我听他说,我一出生亲爹娘就把我扔在河边,是他看我可怜把我捡起来养了。”
肖兰时:“嘶——”
看看眼前小姑娘这个心大的模样,仿佛自己的话里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又问:“你爹爹是麻娘捡来的?”
一说到这,小百合简直两眼放光,小屁股扑通往地上一坐,拉着肖兰时就要跟他讲爹爹和麻娘的故事。肖兰时:?
“不是。我们是正在试图越狱呢吗?”
“哎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也不耽误这一会儿。”肖兰时:??
于是就在那么一个破落的小草堆里,肖兰时惊心动魄地开始听小百合小嘴叭叭。她说了许多话,意思大概就是:麻娘原先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叫娄云秋,家里是经营香料生意的,家田里种一望无际的百合花,因为太有钱了,所以娄家在摩罗名头不小。
当时她的爹爹玄阳子,也不叫玄阳子,只是个在街头的小流浪,连个名字也没有,因为长得丑,再加上自己的侏儒身子,于是从小到大,他的名字就从“小侏儒”变成了“老侏儒”,一直跟着他。
当他还是小侏儒的时候,为了吃饱饭,经常大街小巷地潜入人家的院子里抢东西吃。有一天正好爬进娄家的院子里,正要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麻娘娘那时候还小,大抵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白纱裙,长发及腰,我爹爹说,只用了一眼,他打心里就认定麻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然后小侏儒就看呆了,以至于像个呆鹅一样腿还搭在墙上忘了下,结果下一刻,麻娘惊恐地喊“有贼”,接着就往屋子里跑。
声音引来了娄家的家丁。
他们凶神恶煞地举着棍棒冲小侏儒打过来,把他肋骨生生打断了两三根,但当时是怎么痛的,吐了多少血,他已经都记不清了,唯一能记得的画面就是在家丁的腿脚间隙里,看见麻娘慌张逃走的时候穿过了院里的百合花丛。
于是那些百合就一直在空中摇。
身上的伤好了以后,结果小侏儒没事儿就往娄家院子里跑,有的时候带点玩意儿来,喊着麻娘的名字要给她,每次一张口吆喝就把她吓得使劲儿往里跑。
然后那些家丁就又出来。
打过数不清的次数了,慢慢小侏儒也习惯了身上的疼。
“我爹爹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所以才把麻娘记得那么深,一见到麻娘他就要挨打,一见到麻娘他就要挨打,但是想来想去,不见不行,所以还是挨打吧。”
但也不是每次都挨打,那天就不是。
四年过去了,小侏儒也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具体多大,他也说不清,原因是因为收留他的师父少给他过了一年生辰,于是他每次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年岁的时候,就总是拿不准。
反正那天是他的又一个生辰,摩罗城里来了元京的一台戏班子,他挤着头皮想去看,结果别人捉住了,一顿好打就被人扔了出来。
其实在那之前,小侏儒也不知道挨过多少骂和打,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就格外委屈,委屈得不行,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任由双脚随便把他领到哪儿。
走着走着,他也没想到就又走到了娄家的后院门。
后院子的篱墙是低矮的石头垒的,一眼就可以望见里面种的百合花。当时的月光皎洁得神圣,就那么毫不吝啬地泼洒在百合花丛里。
流萤伴着香味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