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乱作一团的不羡仙弟子立刻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四面八方开始向贵叔的方向聚集。
肖兰时刚才猛然被一块落石的爆鸣惊了耳朵,此时耳边一片蜂鸣,他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也跟随众人的脚步向贵叔的方向跑。
不止因为他想活命,还因为在贵叔旁边带着小卫玄序。
肖兰时估摸着自己的腿上应该是刚才逃跑的时候受了伤,此时一股剧痛像是要把他整条右腿都抢夺去似的,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小卫玄序身边,看着一脸惊恐的卫玄序,唤了声:“卫曦。”
小卫玄序红着眼眶,睫毛上的眼泪还没有干就被冷风冻成了冰花,还有他的脸颊上也有,白茫茫的一片,他整个人望上去像是被冻住了。
“快!想活命的快点!!”
耳边贵叔的喊声还在继续,吼得肖兰时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他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咬着牙根又牵起了卫玄序的手。
卫玄序的手已经被冻僵了,当肖兰时手掌上的温热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卫玄序眼底微微一怔。
然后肖兰时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把手攥得紧紧的。轰——!!
不远处又是一块十几丈高的滚石砸在了地上,飞溅起的巨大冰花间,十几个人影被巨大的力量猛然掀翻,猝然间抛向高空后又像虫子一般砸在地上扭动。
望着天上越来越大的十几只黑色圆点,贵叔振臂一挥,喝道;“走——!!”
“是——!!”
聚集在贵叔身边的弟子将卫玄序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跟随贵叔的脚步向北袭去。
紧接着散落在院子里的伤残的哭声和吼声就应声响起。
“贵叔!你不能放弃我们啊!”
“贵叔!求求你了,至少把我的孩子带走吧!”
“贵叔!贵叔!贵叔——!”
一道道撕心裂肺的乞求声铺天盖地地卷来,甚至大过了巨石陨落的声响。
可贵叔没有回头。
当几百名弟子凌空飞出不羡仙的那一刻,天上那十几颗巨大的陨石便应声砸在了不羡仙的塔楼。
轰然一声,白雪四起,一股强大的震感使得众人哪怕是在御剑都不免身形一颤。
那个叫贵叔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步子,再转身时,背后屹立千百年的不羡仙已然被砸成了一片废墟,厚重的白雪和巨石屹立其上,几只向上做着挣扎状的断手像是旗帜般插在雪里,他们再也回不了头。
贵叔苍老浑浊的眼球上倒影着一片苍灰,然后他红了眼眶,两息后,他颤抖地缓缓抬起手臂,吼了声:“走!”
于是那残活下来的弟子们立刻又前往北窑洞去。
有着四岁身躯的肖兰时被人群挤得总是踉跄,然后下一刻总是有人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无数条腿,无数只手,肖兰时在混乱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一手拉紧卫玄序的手,就那么跟随人流不住地跑,筋疲力竭间他突然回想起以前,他第一次听说萧关这场灾难,其实不是在宋石的口中,而是他远在元京金麟台上偶然翻书的时候,瞥见了那么一句话。
丁丑年腊月一十八,萧关的雷落了。
就那么几横,几撇,几捺,几个墨黑的字迹写在净白的干净纸上,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些萧关人千奇百状的惨死和尖叫,就只不过是轻轻下了一场雨。
那些胜利者的笔法实在太过残忍,轻轻那么一勾,就把苦难一笔勾销。
贵叔的吼声还在耳边不断回荡着:“不要抬头!不要回头!”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最后几乎是在用气音在无声地讲话。
一开始肖兰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要强调这些话。
直到他身旁的一个弟子被天上猛然落下的流石贯穿了脑袋,他才明白了。不要抬头的意思是要当做天上没有那些恐怖的雷与石,不要回头的意思是要当做地上没有这些死去的亲与友。
那个弟子被碎石贯穿后就倒下了,然后所有人都没有回头,鼠一般径直从他的身上踏过去,他就被永远地留在了原地。没有办法。
天上的石头还在落。实在是没有办法。
肖兰时心底感到一阵触目惊心的恐惧与难过,于是他又更紧地握住了卫玄序的手。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甚至有一丝莫大的庆幸,卫玄序还活着。
过了不止多久,走了不知多远,人群中突然有人激动地喊:“到了!北窑洞!到了!我们到了!”
然后人群骤然间就停了下来,纷纷向眼前的黑色洞穴里钻。
肖兰时一抬头,看见漆黑的洞穴外有若隐若现的金光在闪,心里猜度着这应该是不羡仙以前预留的避难所。
他先一步艰难地爬上岩石,然后趴在地上向下伸出胳膊,对着卫玄序:“来,把手给我。”
当卫玄序痛苦地抬起手臂的一瞬间,肖兰时才发现他身上有伤。
下一刻,那个叫贵叔的人立刻吩咐几个弟子将小卫玄序抱上来,片刻整顿后,所有人都藏进了北窑洞。-
北窑洞里面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样,只是简单的一个山洞,里面石壁上的石头都被凿刻得十分粗糙,几乎没有打磨,边缘十分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划破皮肤,因此所有人坐的都离石壁远远的。
“沙…沙沙沙……”
磨刀石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山洞里,贵叔守在洞口,一下一下打磨着他脚下那把弯刀,像是在尽力将上面卡在剑纹里的脏污抹除。
山洞里点了几只仅有的油灯,光芒十分暗淡,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吹来的风还经常将它吹灭,因此每个灯下都守着一个负责照看灯光的弟子。
小卫玄序蜷缩着身子坐在一堆干草上,那是山洞里仅有的最好的柔软,托他的福,肖兰时在他身边,也坐在上面。
洞里虽然比外面要温暖些,可风还是从四面八方渗进来,还是很冷。肖兰时看着卫玄序脸上的冰花,想着很不舒服,于是抬起手想要替他拨下来。
当他的指尖碰上卫玄序的一瞬间,小卫玄序像是只受惊的羔羊,身体猛然一抖,最后竟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肖兰时手停在了空中,温声唤了句:“卫曦,不要怕,我们暂时安全了,不要怕了。”
闻声,小卫玄序呆滞地转过头看他,四目对视,良久,眼泪又从他的眼眶里跌出来,争先恐后的。
看见他哭,肖兰时的心头就像是压了千斤重般难受。
他缓缓移动自己的伤腿,尽力使得上身扭向卫玄序,然后伸出双臂,宽慰地拥抱着他,絮絮不停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要怕了……”
肖兰时的下颚抵在卫玄序的颈窝,同样也能感受到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他不说一句话,浑身在抖,双手死死地抓住肖兰时背后的衣服,甚至抓得他有些痛。
肖兰时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此时的感情,只觉得很苦,从心底蹿到舌尖上的苦。
其实肖兰时他自己是打心眼里讨厌共情的,打心眼里讨厌别人的悲喜就像是水一样倾倒进他的身体里。
但是现在,拥抱卫玄序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无比庆幸。庆幸于他连卫玄序身体的细微颤抖都能如此清晰地感知。
他低垂着眼眸,手掌轻轻拍在卫玄序的脊背上:“好了好了,不要害怕,我在呢。”
良久,卫玄序终于肯从肖兰时的怀里起身。
他的眼睛哭得很肿,于是肖兰时就心疼地用冰冰的手捂在上面。
突然被莫名其妙剥夺了视觉,卫玄序有些疑惑:“怎么了?”
肖兰时玩笑道:“你现在很丑啊。”
“丑吗?”
默了两息,肖兰时笑着摇摇头:“不丑。”
肖兰时的手冰冰冷冷的,敷在眼睛上很舒服,于是卫玄序就任由他揉弄着。
沉默良久,卫玄序又开口:“听贵叔说,阿爹阿娘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肖兰时没有接话,沉默地“嗯”了声:“先别想了。”
片刻后,他才猛然记起卫玄序手上还落着伤,于是他将手从卫玄序的脸上拿起,又撩起他的衣袖,一片血花裸露出来,看得肖兰时眉头一皱。
紧接着,他又细细把卫玄序的衣袖拉好,说:“刚才我在洞口处看到有些草药,我去拿来敷在你的伤口上,不要起炎症了。”说着,肖兰时便起了身。
忽然,卫玄序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不行!”
肖兰时一怔,回过头望他,只见卫玄序脸上又重新露出惊恐,睁大眼睛,近乎尖叫道:“不行!你不许走!别离开我!你不要出去!”
肖兰时连忙又蹲下身,宽慰道:“好好好,我不走,哪都不去,就在你身边,好吗?”
闻声,卫玄序的情绪才似乎平缓下来,点了点头:“你哪儿也不许去,这里很安全,一会儿阿爹阿娘也会回来的,你不许离开我。”
肖兰时看着他絮絮不停的样子,又叹了口气,无奈,只好又陪着他坐下来说话。
在北窑洞的一片昏暗中,肖兰时已经失去了时辰的概念,也不止过去了多久,山洞外的野风还在呼呼作响。
见到卫玄序躺在干草垛里睡下,肖兰时轻轻拉开他的袖子,不免眉头一皱。
他那手上的伤不像是被硬物碰伤的,之前看的时候,还只是涔涔地冒着血丝,虽说流着血,但是总体来说不大严重,可是现在看的时候,伤口处都已经鼓起了小指宽的一圈脓包,上面隐隐泛着黄色。啧。
这样下去可不行。
想着,肖兰时又缓缓起了身朝山洞外走去,虽说洞门口长得那些草药不能彻底治愈他的伤口,可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有总比没有好,哪怕就算是暂时解一解痛都是好的。
肖兰时朝洞口外看去,结界金色的光圈外大雪瓢泼。忽然。
“干什么去?”一个沙哑的男声阻拦了他的去路。
肖兰时斜目望去,那个把一行人带来这个山洞的“贵叔”正倚靠在山洞洞口不远处,一边用磨石打磨着刀剑,一边用鹰一般的锐利目光盯着他。
肖兰时如实说:“卫公子他受了伤,我看到洞口外长着些草药,我……”
话音未落,贵叔斩钉截铁地打断:“回去。”
肖兰时眉头一皱:“哈?你看看他胳膊上那些伤,都已经鼓起了脓包,若是不处理……”
“我说回去!”贵叔猝然间高了音调,引得四周不羡仙的弟子都齐齐向二人望过来。
肖兰时站在原地,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拒绝的意味明显。
见状,贵叔眼底猛然生起一丝凶光,手下打磨的动作明显是用了力道,那阵“沙…沙……”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公子说了,你哪儿都不许去。别不知死活!回去!”
“可他……”锵!
长剑冷不丁地被他砍在地上,硬生生把石头砍出了一道剑痕。
周围人见状,连呼不好,一股脑儿的凑上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宽慰肖兰时:“瓦儿,贵叔也是为了你好,外面的情形那么危险,咱们这山洞里安全得很,你就不要担心了,来,听话,先回去,啊。”
肖兰时眉头紧皱,那些草药不过只是长在山洞的洞口,连洞口的结界都没逾越,怎么就成以身犯险了?
但虽然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贵叔那张阴沉的脸横在洞口,他现在不过只是个四岁的小屁孩,就算硬闯也根本也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他气鼓鼓地退了回去,又回到卫玄序的身边。
还好,小卫玄序睡得熟,刚才的争执没有吵醒他。
紧接着,肖兰时长叹一口气,又重新坐回卫玄序的身边,担忧地掀起了他的衣袖:“卫曦啊,你还真是——”
忽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肖兰时不可思议地望着卫玄序的手臂,瞳孔里满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