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望着他手中那块写着“卫”字的令牌,心底莫名其妙开始丝丝地发冷。
就算他现在能够运转内丹,可说到底,他如今在这幻境里,也不过只是一缕灵识,若是任由他们那么行了刑,不仅他现实中的身体要遭受到重创,恐怕他也再也无法进入唤回卫玄序的这个幻境里了。
这么多人。怎么办……?
正想着,突然。啪!
不远处的高空中乍然破开一道尖锐的爆声,惊得肖兰时后颈本能地一缩。
他循声望去,眼前的破落青石板上,立刻出现了几星肉块一样的东西,还在一抽一抽地蠕动着,像是红色的肉虫。下一刻。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啊啊啊——!!!”一声鬼哭狼嚎的叫声即可响起,而后像是瘟疫一般,立刻一声又是一声传遍了整条狭窄的小巷。
肖兰时皱眉望过去。
此刻他才突然发现,小路道旁放置的那些用黑布包裹的,不是路灯,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全身都被用黑布裹起,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个人形,每个黑布包身边都立着一个装扮整齐的侍卫,他们拿着由九节骨连成的长鞭,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各自眼前的裹布,仿佛裹在黑布里面的不是活人,而只不过是死物。
在他们的脚下,鲜血大片大片地流淌着,说明里头的人不知收了多重的伤。而黑布底下的扎口,明显是被人用灵锁上了死结,很轻易地让人想象到,里头人的伤口皮肉还有那些好了又结的伤疤,是以何种混乱黏连在一起,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鞭起,声声落。
眨眼间的功夫,整条狭窄幽黑的小巷立刻就回荡起活人极其凄厉的哭嚎。
听得肖兰时头皮发麻。
紧接着,一个同样打扮的侍从迎上来,问肖兰时身边的刑官:“是她么?”
那刑官拉了拉自己腰间的衣带,漫不经心地问:“还有空么?”
侍从偏过身,指了下东面尽头:“那儿。一炷香前刚死,空着了。”
众人的目光循着他的指头望过去,黑色的裹布落在地上,只有一根空荡荡的巨木立在原地,斑驳一片。
刑官点了下头:“那就交代给你了。”
侍从又问:“留她几时?”
“不留。”
闻言,侍从眼中露出微微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后利索地从刑官手里,接过了肖兰时手脚上的镣铐,领着他一步步向那空地间走。
肖兰时跟在他的身后,咬牙盯着那地上的血。什么叫不留?
恐怕卫玄序对他已经是下了杀手,若是真进了那黑裹布里,恐怕他只有死一条路了。绝不行。
他故意将步子放得极缓,拿双目的余光打量着四周。
东面二十四人,七人带剑,五人操刀;西面十一人,三人佩剑,两人扛矛。再加上小道旁,站着立着的持九骨鞭的侍从若干……
肖兰时迅速打量着四周路线,脑中快速闪过一条条逃跑的路线。
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有机率能逃出去的方法中,他能想象到的,只有唯一一条。
侍从站在他跟前,面无表情地问了他:“死前,心里还有什么惦念的吗?”
肖兰时咬着牙笑:“你们这的死刑,这么有人文关怀色彩吗?”
侍从低下了眉眼,似是叹道:“不知死活。”紧接着,他拿出钥匙。
肖兰时紧张地盯着侍从的手,捏着灵锁钥匙的那只手,缓缓靠近他手上的链条,他感到口舌干燥,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夜晚的风很冷。但吹得人格外焦躁。
当侍从的钥匙捅进锁眼的那一刻。咔哒一声。就是现在!砰——!!
就在那不及一次眨眼的瞬间,肖兰时疯狂地运转着内丹,汹涌澎湃的真气如同波涛般肆意席卷震荡,他望着侍从惊慌的眼睛,在他完全反应之前的空白里,便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剑砍了下去。
风雷电卷之间,一道醒目的红痕出现在侍从的脖子上。下一刻。砰。
他轰然跪倒在地。
或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也或许是他们从未见过任何刑犯敢如此忤逆,所有人都在那刻惊撼中保持了沉默。
他们望着砍断锁链的肖兰时,仿佛见到了鬼怪。
直到下一刻,喧嚣的征讨才生生震起。
“她要逃——!!抓住她!!”
“不能放了她——!!列队——!!快抓——!!”
“剑——!!剑来——!!”
在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向他的人影中,肖兰时游鱼一般翻滚着身子,灵活在空隙中左右闪躲,一个飞扑而后立刻又划开一剑,弓身大跳后紧接着便是一击真气的暴击,刀刀致命,拳拳入肉,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鬼魅,在狭窄细长的小巷里收割着性命。
只有黑夜的上空,回荡着他平静的声音。
“事关紧要,谁敢挡我的路,那实在对不起了!”
话音落,锵——!
又是一震,凭空惊起一道血沫。
鲜血的味道像是鱼塘里被抛下的诱饵,越是死人,那些侍从便扑得越紧。
“抓住她——!!尊上会记你们大功一件——!”
“是——!!”
一道道更有力的刀光剑影四面八方向肖兰时飞来,他心下立刻明白不可恋战,于是拼尽力气,一个飞跃向防守薄弱的西面突围。
可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争缠到最后,肖兰时也分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伤。他只觉得自己的这副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痛。
而身后一波比一波更加汹涌的狂吠声声不停。妈的。
他穿过细长的小道,绕过一座座行宫,终于望见他熟悉的那间破败的小屋。不知为何,在耳鸣的一阵混乱里,他觉得那屋子好熟悉。
“抓住她——!!”
“谁能抓住她,定能受尊上大赏!”
肖兰时逆着风奔跑,原本洁白的衣袍,此时已然被污泥和鲜血尽数染脏。发丝凌乱地凝在他的面庞,一条一条,一道一道,横七竖八地半遮住他眼前的路。
耳边的蜂鸣声让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唯一一个目标。
就是前面那扇门。
他要拼尽全力将它推开。
终于,当他满是污血的手触碰到大门的一瞬间。
突然,一个凄厉的哀鸣,骤然乍起,闷闷地回荡在破旧庭院的上空。
“不——!!不要——!!!”吱扭一声——破败的门被肖兰时一把推开。
一片漆黑中,肖兰时先是乍一看觉得什么东西在里面涌动。
而后还没等他完全反映过神来,成千上万只纷飞的白色蝴蝶,就逆着肖兰时的方向,从漆黑的房间里喷涌而来。诶……?
肖兰时站在白蝶之中,感受着它们扑闪的翅膀擦过他的脸庞和衣角,这些美丽的白色生灵,在漆黑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望上去,像是一只只流动的星星。好美。
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于是肖兰时就任由自己的身体,沉溺在发光的白蝶洪流之中。成千上万的蝴蝶争先恐后地向屋外飞旋,拧成一股巨大的力道,拨得他身体微微侧转。一回身。
人影散乱中,他望见了卫玄序的身影。
他站在门槛前,手扶着大门,看他张皇的模样,像是急匆匆地刚刚赶来。
这些漂亮的白蝴蝶绕过肖兰时,都匆匆向他的方向飞去。
可当它们来到卫玄序身旁的时候,一个个仿佛都失去了原由的温顺,卷曲的口器立刻化作尖锐的矛刺,爪子也变得锋锐无比,连翅膀也扑闪成了削铁如泥的尖刀,你追我抢地,前仆后继地,在卫玄序的白素袍上咬出一道又一道血口。
肖兰时心里一顿。
他的手下意识地驱赶蝴蝶,让它们不要去咬他。
可当他的指尖碰上那些白蝶的时候,那些蝴蝶就如同星光般,轻轻一碰,就碎在了空中。
“诶?”
当蝴蝶破碎的瞬间,一幅幅彩色的画面立刻浮现出来。
有的画面里面是小孩子,有的是少年郎,有的是青壮年……许许多多张脸,全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卫曦。……
涟漪泛起,天高云阔,浩瀚的天地之间,风吹得草叶微微摇动。
年幼小小的他,一个人蜷缩蹲在小河边,望着并不干净的水里头的倒影。
他几乎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默地问水里头的那个倒影,念着:“你说,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错呢?”……
烈日骄阳,彩旗飘舞,一匹匹高头大马上,尽是一个个身世显赫的贵家弟子。
少年卫曦骑乘在一匹枣花骏马上,满头是汗,不甘地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欢呼喝彩,目光尽头,是一座巨型到夸张的珠玉金山。
随行的骑乘师父来到他的马下,宽慰地对他伸出手:“卫公子,没事的。这次赛马,不过只差一星半点儿而已,萧关过冬的油钱,我们再另外想办法就是。”
卫曦温纯地垂下了眼眸,低声应着:“嗯。”
可他依旧紧攥着马鞍,漂亮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勒出了血,但他自己也不知道。……
乌云低垂,暮霭沉沉,鬼气的肃杀如破竹般在队伍中穿梭。
浑身泥泞的卫曦拼命地挥动着伏霜,可那厉鬼比他强大得实在太多太多,哪怕是他以燃烧元神为代价挥出的一道道剑尘,在肆虐的鬼气中,也依旧宛如冰薄般不值一提。
他惊恐地吼出一声泣血:“不——!!”
然后他身后受他庇护的那些妇孺,立刻就变成了一具具干尸。………………
再然后,时间就流转到了百花疫的那时候。
宋烨临死之前,其实那份不算好吃的栗子,他做了两份。一份给了他那个叫肖月的孩子,另一份给了他叫卫曦的孩子。
但那个叫卫曦的孩子没有吃,反而是跌了碟子,将里头盛放的栗子撒了一地。
一片狼藉中,一向在外人面前气定神闲淡定自若的卫曦,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大伯,我求你了,我才是不羡仙的家主,一切的罪责都由我来担,我求你,你就别管我了,求你走吧,好吗……?”
宋烨蹲下身,低着头用心地捡着地上一个又一个栗子,絮絮不停:“要趁热吃的,要趁热吃。”
“大伯——!!”
然后喊声在一把沾满血的匕首上戛然而止。……
肖兰时出神望着出现在周遭的一幕幕画面,千言万语就像是有块巨大的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压得他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