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康夫人?”
金康夫人虚弱地抬抬头,冲她笑了下,唇色都已经泛了白。
肖兰时皱眉道:“夫人,你也要想着你的身子。”
闻言,金康夫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依旧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路。”……
半个时辰过去了。
金康夫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影也开始摇摇晃晃。
今天摩罗的太阳阳光格外毒辣,肖兰时只是在一旁陪着站着,就已经觉得口舌燥热难忍,更不用说金康夫人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还怀着身孕。
他瞥了门口两个小厮一眼,后者对上他的目光,纷纷回避。
肖兰时俯身蹲下,关切地看着金康夫人,低唤了声:“夫人。”
金康夫人没应。……
又过去了良久。
金康夫人额头的鬓发已然完全被汗水打湿,双眼疲惫地闭了又睁开,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也像是干枯的白蜡般又干燥又黯淡。
肖兰时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就要拉起她的胳膊:“康夫人——”
话音未落,突然。
金康夫人的身形在空中摇晃了两下,还没等肖兰时的手触碰到她,碰得一声,她整个人就那么硬生生地瘫倒在了地上。
“康夫人!”肖兰时惊呼一声,连忙蹲身查看,下一刻,他一面扶起金康夫人,一面抬头对着门前两个小厮吼着,“你们看什么?看不见有人昏迷了吗?水!拿水来!”
或许是肖兰时的吼声太大,那两个小厮被吓得手忙脚乱,相互踩着脚背连忙急急慌慌地向背后的庭院里跑:“你、你催催催,催、催什么催!”
一片慌乱中,突然,一个低沉的女声冷不丁地响起来。
“不用了。”
肖兰时循声望去,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出现在别苑的大门前,她长得很高,比一般寻常男子的身高还要再高些,一头火红扎眼的头发,高高地梳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当发簪别起,肤色黝黑,望上去像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缘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身上那套黑色的盔甲,不像是寻常穿的软甲,通身都是用极沉重的九天玄英铁铸造而成的,一个寻常的男子套上那套盔甲,都不一定能直起身来,而她一个女子,却能穿着那套几乎把人压得喘不上起来的盔甲行动自如。
她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上前两步,睥睨地望着肖兰时,问了声:“死了么?”
肖兰时一时被她问得有点儿懵,直直说着:“还没有?”
她看了肖兰时一眼,而后弯下腰来,不由分说地,从肖兰时的怀里一把抢过金康夫人,一手搂着她的腿,一手扶着她的腰,硬生生将她横抱起来。
肖兰时忙道:“你做什么?!”
女人淡淡瞥了他一眼,用沙哑的声音反问:“不是哭着喊着要见我么?”
肖兰时又是一顿。
而后问:“阁下是?”
女人头也不回地抱着金康夫人,抬脚就迈进了别苑的门槛,冷漠地扔下几个字:
“梅绾一。”-
就这样,梅绾一抱着金康夫人,肖兰时跟在身后,三人径直来到了一间装饰极为典雅的屋子,房间里的一切布设都显得十分陈旧,像是多年前搁置下来的一般。
肖兰时伸出几根指头抚摸在木桌上,东西虽然旧,可上头却几乎没有什么灰尘,有的角角落落都被蹭掉了颜色,像是经常打扫的痕迹。
梅绾一将金康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而后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她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生怕吵醒了金康夫人一般,和她的外表实在格格不入。
肖兰时在一旁看着,下一刻,立刻对上梅绾一转过头来的目光。
她的手还停在棉被上,一面拉被角,一面转头看着肖兰时,问:“你是她什么人?”
肖兰时刚做思忖,要张口。
下一刻,梅绾一立刻打断:“儿子?”肖兰时:。
然后梅绾一把最后一角棉被盖在金康夫人的肩膀下面,掖好,回过头去,自言自语般:“哦,不对,她两个儿子不久前全都死了。”
肖兰时:“梅家主知道得还真清楚。”
紧接着,梅绾一又随手将床边水盆里的帕子拧干净,搭在金康夫人的额头上之后,坐下身来,望着她熟睡的脸。
却对着肖兰时说:“你是金晏安那边的人是吧?”
肖兰时不可否认地耸耸肩:“你猜?”
梅绾一突然默了声,眼神在肖兰时的身上顿了两下,无语的意思明显。
紧接着,肖兰时用下巴指了下金康夫人额头上的毛巾,就是梅绾一刚才给她细细盖上去的那条:“那水里面,掺了什么毒?”
梅绾一皱眉:“我要是想让她死,一刀砍了便是,还用得着做这偷偷摸摸下毒的勾当?”
肖兰时双手环抱于胸前,笑着:“那谁知道呢。方才你家的小厮,只是进门给你通报说康夫人来了,你就一人头上赏了一个大红包。不还口口声声说让她跪到死为止?还是说是我们听差了?”
梅绾一抬起额头,用指头摸了摸脖子,极其嚣张又有些尴尬:“这是我的别苑,这女人要是平白晒死在我的门前,扰了清净,晦气。懂?”
肖兰时脸上意味不明地笑着说了一个“懂”。
“金晏安到底来叫你做什么?”
肖兰时没想到这梅绾一如此直抒胸臆,也就三言两句说明了来意。
梅绾一一点头:“哦,你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在摩罗城外的民兵和城民,给你们旧族的人遮掩和带路是么?”
肖兰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闻声,梅绾一嗤笑了一声:“金小公子想得倒是挺美,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既无利益,也无交情,如今金温纯的势头正盛,我为什么反倒要搭上我的身家性命,去上他的贼船?”
肖兰时正想说什么。
忽然,金康夫人虚弱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梅家主。”
房间里的两人都是猝然一愣,目光齐齐投向病床上的金康夫人。
紧接着,她支撑起本就虚弱的身子,面色苍白,颤颤巍巍地要从床上迈下身来,梅绾一眉头一皱,抬手就不由分说地将她又重新按回去:“你做什么?真的想死,也千万别死在我家的院子里。”
金康夫人疲惫地抬起眼眸望她,苦笑一声:“我知道梅家主是怨我。若是金温纯在摩罗完全坐稳了身子,他和手下萧逸为人心狠手辣,梅家家主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若是晏安公子率领的旧族垮了,恐怕金温纯也断然不肯留你梅家,在摩罗势力逐渐扩大。梅家主若是气我,我的罪孽,我来偿就是,本就卑贱,梅家主完全不可因为我——”
话音未落,梅绾一眉头紧拧得紧得不能再紧,蹭得一下站起来:“卑贱、卑贱、卑贱!你到底还要说多少个卑贱?我贱,是我贱,行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肖兰时和金康夫人措手不及。
金康夫人立刻慌忙道:“梅家主,都是我的错,你——”说着,更加慌忙地要起身,头上那块湿帕子因为动作的挣扎,啪得一下掉在地上。
梅绾一声音更高:“对,都是你的错,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能死吗?”
金康夫人忽然一愣。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两人四目相对,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帕子,在水盆里洗干净后,又恨铁不成钢地啪一下拍在金康夫人的脑门上,用力把她使劲往床上按:“躺好了。”
金康夫人:惊恐,但不敢动。
乖乖地像个小鸡仔一样重新躺在了小被窝里,任由梅绾一给自己重新掖好小被子,然后看着她在屋子里转转悠悠,忙前忙后给她端茶递水。
金康夫人打量着屋子里的布设,和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切都没有变。
良久,金康夫人偷偷用余光瞥向梅绾一,弱弱地问:“那个——”
梅绾一立刻停了手下的活,看过来:“怎么了?”
声调太高,压得金康夫人的声音更小:“有点热。我能掀开被子透透气么……?”
梅绾一嘴角一抽,然后走过来一把就扯起金康夫人身上的棉被,转手就抱过来一床蚕丝薄被,再重复上一趟流程,仔细给她铺好。
金康夫人:“那个……不用……真的不用……”
梅绾一:“躺好。”
金康夫人:“好……”
◇ 第214章 夜寒霜露重
夜深,霜露重了。
云起营帐里的练兵的声音渐渐停息了,晚风冷,肖兰时倚靠在高楼的栏杆旁边,眺望着摩罗底下的点点灯火。
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袖,微微摇动,肖兰时略低垂着双眸,眼神中有些哀愁的神色,紧接着,他抬起了酒壶,囫囵个儿地提着往自己嘴里灌了口,那酒壶的瓶口做得极大,一缕酒水就顺着肖兰时的下颚流淌下来,流淌进颈子里,湿了衣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擦,也没有动。
底下摩罗的夜景很美,虽然比不上元京的繁华,却也是星光点点的一片热闹。
突然,风里飘出来了个清冷的声音:“你在这儿啊。”
肖兰时偏过头去,一看是卫玄序,就把头倚靠在木框上,有些半醉地依靠着门槛转过身去,笑着说:“卫公子怎么有空来这儿偏僻地方?”
卫玄序淡漠地瞥了一眼栏杆底下的灯火营帐:“偏么?”说着,他双手搭在栏杆上头,“我倒是觉得你寻了个好地方。”
肖兰时提着酒壶迈了个醉步,靠在卫玄序的身边。
铺面而来的一身酒气,卫玄序是出了名讨厌这刺鼻味道的,但肖兰时肩膀靠在他肩膀上,他没有躲开。
卫玄序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山脉阴影,问:“在想什么?”
肖兰时笑着转头看他:“什么在想什么?”
卫玄序偏过头,眼神示意了一下肖兰时他手中的酒瓶,意思不言而喻。
肖兰时提起酒壶摇了摇:“你说这个啊?我是今天下午在金雀的屋子里寻的,不知是谁,也不知是在哪年,藏在地窖里上好的桃花酿,不喝可惜了。”
说着,他拿着酒壶向卫玄序的身边凑了凑,故意笑着:“卫公子尝尝?”
卫玄序低下眼眸。
但不是看向酒壶,而是看向肖兰时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修长白皙的指头上面的红晕,就像是那初春桃花花瓣的颜色。娇俏。
“好。”卫玄序突然说。
肖兰时先是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卫玄序的眼睛。
四目相对,卫玄序有些挑衅地望进他的眼睛:“怎么了?不是你说的,要让我尝尝?舍不得了?”
肖兰时莞尔一笑:“哪有。”说着,他把酒壶转了个方向,用自己的嘴没碰过的那一面对着卫玄序,“不嫌弃的话,用这边。”
卫玄序抬手抓在那地方,信手提起来,又转回去,轻饮一口。
见着,肖兰时有些发愣,嘴唇动了动,最后有什么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他的目光重新望向楼下,往远离卫玄序的地方站了站:“卫公子干嘛又来这儿?金雀还是黄老又让你传什么话吗?”
“没有。”卫玄序回答得干脆。
说着,他用手指勾着酒壶的把手,故意靠在栏杆上,胳膊上的衣袖碰着肖兰时的衣袖:“就是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