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废话。大还是小?”
“小。”
“那我猜大。”
应声,卫玄序按住两只筒盖往上一抬,下头四只骰子利利索索地码在桌上,清一色地六个点。
肖兰时拍桌:“这不可能!我听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
还没说完,卫玄序轻轻拢了袖,眼神指了指肖兰时桌上的那碗酒:“是肖公子输了。要不这碗酒还是算了吧,传出去,免得别人说我欺负了肖公子。”
“你胡说八道!”肖兰时立刻端起那碗满盈的黄酒,抬头一饮进肚。
卫玄序狡黠的目光在肖兰时的颈上来回打量,眼眸中若有笑意。
一碗尽,肖兰时:“再来!”
卫玄序挑挑眉:“再来?”
肖兰时:“姓卫的你绝对手上做了什么把戏,和骰子两个字挂上勾的玩意儿,天底下我说自己是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卫玄序略嘲讽地说着:“要是肖公子在读书上也这么用功,何愁天下鬼怪不平?”
肖兰时紧盯着卫玄序手里的骰子,一个劲儿的好胜心:“赶紧。赌不赌?”
“当然。”
话音落,卫玄序两手又开始摇晃起来,他的手快得几乎不可思议,眼花缭乱间,下注落地,碰一声,肖兰时脸上又蒙上一层气愤。
“不可能!”
“肖公子要不然这一碗也算了?”
“喝就喝,谁怕谁!”
紧接着,肖兰时自己越是输,他肚子里的恼怒就越大,他十分坚信,卫玄序绝对手上是用了什么把戏,但他就算是使劲看得钻破了那只罐子,也愣是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异样。
一碗碗辛辣的黄酒进了肚皮,肖兰时从一开始略有醉色,到了后来,已经整个人几乎像是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酒桌上面,倒是小嘴儿还絮絮不停地硬着:“姓卫的,我不信……再来……!”
卫玄序淡淡瞥了一眼肖兰时:“你醉了。”
“爷爷没醉!姓卫的我跟你说,我千杯不倒的名号……嗝……可不是、可不是谁都能叫上的!想当年、想当年……嗝……我初到元京的时候,谁都看不起我……嗝……”
闻声,卫玄序的眼底闪烁着疼惜的目光。
“我就挨个跟那些元京的什么大弟子二弟子比试……嗝……我把他们、我把他们全都一个个喝趴下!!谁敢不服我——呕——!!”
“肖月!”卫玄序连忙上前顺着他的背,看他一下一下地不住吐酒。
他眉头紧皱,心里止不住地悔恨,不应该拿赌酒这件事激他。
一个劲儿地安慰,像哄小孩似的:“好了好了,你天下第一,你永远天下第一。”
良久,肖兰时才止了吐。
看他起身,卫玄序抬头问:“你做什么去?”
肖兰时按着太阳穴,半醉半醒:“头疼,去透口气。”
“我随你去。”
“全天下我最烦你。你别跟来,千万别跟来。”一面说着,肖兰时一面摇摇晃晃地迈出小酒馆的门槛,哐啷一下就是好大一个踉跄,惊得卫玄序两手一抖,但索性,没倒。
旋即,卫玄序抬手提了桌上的衣服就跟了去。
出了门,肖兰时发现卫玄序走上来了,接着他就不走了。
小孩儿似的在街道正中央站住,醉红着脸,歪着头,噘着嘴嘟囔:“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让你跟着,谁让你跟着我的!天底下,我最讨厌你!”
卫玄序也站定在他身边:“那天底下我最不讨厌你,行了吧?”
肖兰时眉头一扬,看神情,似乎有些得意。
但立刻,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立刻又拉下来脸:“你讨厌不讨厌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全天下我最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
忽然,卫玄序噗嗤一笑,抬头扶住肖兰时摇摇晃晃的肩膀:“好好好。天底下你最讨厌的就是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呀。”
“我问你你刚才笑什么?”
“谁笑了呀?”
“你笑了!”
“我为什么要笑?”
肖兰时:“*…()&¥……”
全天下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肖兰时在前面走,卫玄序就好性地在后面跟,怕他走的不稳,总是忍不住上前扶他一把,往后一拉,肖兰时每次都是骂骂咧咧地挣脱开他的手,然后赌气般地再向前一个劲儿地走。
走着走着,两人就完全走出了摩罗的街道,来到了几乎荒无人烟的玉海边上。
在皎洁月光的泼洒下,金黄的沙滩一望无际,上面满是如同海波一般的纹路,之前成百上千那些劳工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面海波的一浪又一浪。
风迎面吹来,肖兰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见状,卫玄序脱下最外面的大氅,细细替他裹好肩膀:“还说没有着凉。”
肖兰时乖巧地低头看着他提自己系带:“卫曦。我好像酒醒了。”
卫玄序手上的动作没停:“醒了?那我还是不是你最讨厌的人?”
肖兰时坚定:“是。”
“那看来是没醒。”
噗嗤一下,肖兰时忍俊不禁:“你这是强词夺理。”
衣带系好,卫玄序又抬手认真地替他理了两下衣领,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远,肖兰时抬头,不能平视到他的脸,只能瞥见他的下颚,远处灯塔的光映照在他下巴的边缘,望上去,像是在上面镀了一层银霜。
海风还在不停地胡乱吹,但肖兰时总觉得,有卫玄序在他身前挡着,风似乎小了很多。
“那是什么声音?”肖兰时问。
“什么?”
“你仔细听。”
两人竖起耳朵认真听起,一股似乎像是鼓点,又像是竹笛一般的声音在整个玉海海岸旁交织,不一会儿,海面上竖起了几只乳白色的女人雕像,她们每个人的姿势各异,神情不同,但手里都拿着一种器乐,渐渐地,乐音笼罩在整片玉海,与起伏的波涛一起,交织成悦耳的奏鸣。
卫玄序突然想起来:“记得以前金温纯说过,玉海这一片海底的鱼格外凶猛,经常有出海渔民被袭击乃至覆灭,所以摩罗督守为了减少此类的事故发生,特地花了大价钱,请人在玉海捕鱼区设置了十二法器,抚慰恶鱼,让出海的船只能平安顺利返航。眼前的景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肖兰时笑着说:“曲子很好听。”
“比起我还差得很远。”
闻声,肖兰时又笑起来,含笑看他:“这话不像是卫公子能说出来的。你是在故意逗我笑?”
卫玄序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紧接着,肖兰时把手递给卫玄序:“来。”
卫玄序先是握住了肖兰时在空中的那只手,而后才问:“什么?”
肖兰时用了力气,往后一拉:“陪我跳支舞。”
卫玄序没有还应,任由肖兰时驱使着自己,在柔软的金色沙滩上旋转、流转。肖兰时是从小到大都在勾栏瓦舍里面耳濡目染的,他的身段柔软、流畅,随着海面上的乐音翩然起伏,像只飘逸的蝴蝶。
然而卫玄序不是。
他的动作僵硬、呆滞,远远望上去,就像是只要摇摇欲坠的木头,还是快要被虫子蛀得完全了的那种。肖兰时就一边跳,一边笑,说卫公子是不是新的身体不太会用。
卫玄序毫不在意。
他就在旁边好好地扮演一只木头,在肖兰时将要跌倒或者飞远的时候扶他一把。
木头也有木头的好处。
忽然一阵鼓点,两人贴得很近。
肖兰时握着卫玄序的手,坏笑着:“卫公子的手很新呢。很柔软。其他地方也这么新,也这么软吗,卫曦?”
卫玄序任他取笑:“其他地方倒是还好。”
肖兰时摩挲在他的手掌心里,重生的身体上,厚重的老茧没有了,刀剑的伤痕没有了,还有卫玄序手掌上,那道他们恩断义绝的疤痕,也消失了。这种感觉让肖兰时觉得好奇妙,眼前人是他认识的卫玄序,但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丁点儿那些伤痛。
紧接着,他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装的?”
卫玄序应和着肖兰时的舞步,一边问:“你说是哪一点?”
肖兰时笑起来:“你想告诉我哪一点?”
“我全都告诉你。”
肖兰时轻轻推开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赌钱?”
“三年前。”
“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
“五年前。”
“什么时候记忆恢复开始记起我的?”
“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肖兰时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你这些日子都是装的?装什么纯良无知小猫?气鼓鼓的小孩?柔弱书生少年?”
“我怕你不理我。”
话音落,“啪”一声,肖兰时的手掌轻轻打在卫玄序的下颚上,问:“那你今天叫我出来喝酒是什么意思?”
卫玄序不动声色地承受了肖兰时这一掌的惩罚。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上面已经生满了绿锈,肖兰时认得出,那是许多年前,自己送给卫玄序的那一枚。
卫玄序举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你之前说过,这东西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许愿一直很灵。那我想向它许个愿。”
肖兰时挑眉:“许愿是要花费代价的。你的萧关,你的不羡仙,你的仇,你的恨,你的那些数不清的责任,你肯舍得掉吗?”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肖月。这一次,我想换个自私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