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扬街道上的灯亮了不少,可乍一眼望上去,还是觉得清冷得非常。一盏盏暖黄的灯光打在湿漉漉的街上青石板路上,在倒影中,倒是显得那灯光好像也冷了几分。
肖兰时一面走,一面笑着给郑哀介绍:“他叫施行知,是当今临扬杨督守座下的弟子。也是杨督守最得意的那一位。”
施行知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郑哀一面走着,一面上前施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施公子。
施行知微微还礼后,又用真气给手里的灯笼添了些油火,望上去,像是更亮了一些。
肖兰时一面走着,一面含着笑打量眼前的施行知。
自从和他几年前在元京告别之后,肖兰时足足有五年的光景没有见到他。临扬素来和元京的关系淡淡,两地的家族也很少来往,仔细想来,别说是见了,哪怕是一点儿关于临扬施行知的音信,肖兰时在元京几乎也没怎么听得。
但眼前的玉面公子,和他印象中的那个施行知根本没什么两样。
玉衫轻笼,骨节持灯,清冷的脸面上总是没什么笑意,乍一看,俨然是一副清冷谪仙的模样,连衣裳的样式和五年前相比,也都没什么变化。
正想着,突然,啪嗒一下。
街道上有个隐隐的水坑,施行知没看见,狠狠一脚踩上。
脏兮兮的水污立刻爬上了他素白的衣衫,不只是鞋子,还有底下的裙摆上都好大一片脏水的滴溅。
他愣愣地提着手里的莲花灯,看着自己的脚下发呆。
肖兰时立刻弯腰给他提起裙角,一面无奈地说着:“底下有脏水啊,干嘛还一直愣着。”
施行知毫不介意地接受了肖兰时的动作,站在原地还是没动:“肖月你看。”
肖兰时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眼底闪烁的兴奋光芒。
肖兰时:“哈?”
“这水坑里把天上月倒影得很好。”
“……”好。连性格也是。
不愧是十几年都被江公子哥叫成呆子的施行知。
肖兰时仓仓促促地把他赶走,一行人走在路上,他又忍不住开口:“谢了啊。呆子。”
卫玄序立刻:“不得无礼。”
与此同时,施行知:“谢我做什么?”
肖兰时先是瞥了卫玄序一眼,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你看,正主对我这叫法都没意见,你嚷嚷什么?”旋即,又看向施行知,解释道,“如今谁不知道我是金麟台上的通缉犯,你识破了我们的易容还,还肯放我们进来,这份恩情,肖月记下了。”
施行知淡淡:“临扬从来没有拒客的道理。”
肖兰时笑笑,又开始话家常,问:“这几年不见,你怎么样?”
施行知应声答:“一切都好,在杨先生的指导下,临扬的卷宗笔墨又升了一层境界,众位学子都很高兴。”
肖兰时无聊地说:“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你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有没有什么看得上的姑娘小姐什么的,不应该去找杨先生去给人家提提亲?”
卫玄序立刻:“肖月!不得无礼。”
肖兰时冲着他吐吐舌。
下一刻,施行知突然站定,道:“到了。”
肖兰时:“到人家姑娘家了?”
背后卫玄序没忍住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个毛栗子警告:“到杏花村了。”
闻声,众人这才一一抬头。
一行人正对着的,是一排排建设得密密麻麻的屋宇,那些屋宇几乎都雕琢成两三层的高度,无论是房檐还是门口都摆设着不少精妙的机巧,眼前空荡荡的一片,无人操纵,只有那些机巧在无声地缓缓转动,维持着这一方天地的运转。而近处,在离众人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圆石上,刻着三个烫金的大字:杏花村。
郑哀抬头问:“敢问公子们,这是哪里?”
施行知淡淡解释道:“原本是杨先生的督守府,可先生觉得自己一人独占了如此大的地方,实在不便,所以后来就在原本督守府的旧址上,修建了许多屋子,供学子们居住,也方便平时讲学等等,所以改名为了杏花村。这里既是督守府,也是诸位学子聚集的学府。”
郑哀:“那杨督守也居住在里面么?”
“那是自然。”说着,施行知指了指东面的方向。
漆黑黑还飘着雨珠的天空中,有一个善良的星子:“那个标注,就是杨先生的屋子所在。就是为了方便大家,若是任何人有任何学术上的争辩,都可以随时去找他。”
郑哀惊道:“杨督守身份贵重,如此不设防,不必担心贼人心思么?”
闻声,施行知又指向身边的巨大机巧;“你看到这些正在运转的机巧了么?这些都是大家花费了极大心血铸造出来的守卫,有的是用玄铁制成,有的是用木头,还有各种各样的材料,再后期加上了真气,便成了一个个法器。平安的时候,这些法器便静悄悄地蹲守在街道里,重复着自己的工作,若是遭逢有人作奸犯科,这些法器就会自动锁定到烦人身上,激活杏花村内外的所有法器,直到把烦人抓捕归案为止,所以,他们也就承担了临扬守卫的任务,不必再需要花费人力雇佣守兵。同样,这样效率和管理也高了许多。”
郑哀点点头:“原来如此。”
紧接着,施行知领着一众人向杏花村的深处走去。
越是走得远了,临扬外城的那份凄清便越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临扬的建筑和其他他们见到的任何一座城镇都不一样,放眼望去,几乎都没有什么高耸入云的楼宇,几乎都是用奇特构造勾连成一起的一幢又一幢低矮的屋子,屋子和屋子之间几乎都有长廊可以通联,乍一看望上去,整个杏花村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杏花村的街道也如同它的建筑一般,乱中有序,相互勾连成一条条清晰的小道。越往里走,里头街道旁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就越亮,肖兰时粗略一瞥进去,那一件件屋子里头,全都是一个个拿着书卷要不是苦读就是争论的书生模样。
没忍住,叹了声:“这么晚了还在学。”
施行知:“常态。”
“啧。原来你们临扬是一群呆子——哎呦!”话没说完,肖兰时的头上就被重重敲了个毛栗子。
他含恨捂着脑袋转身看卫玄序,结果对上后者眼神警告,悻悻地又把头转了回去,嘴里嘟嘟囔囔的,没说什么好话。
正走着,忽然,街道上传来人声。
“不是啊,你慢点啊,都说了往左一点,你这孩子怎么就是那么不听话?”
先是施行知听到,缓缓走过去,众人好奇,也跟着他走过去。
是一户普通的人家,穿戴整齐的父亲正指挥着年幼的儿子,在自己屋檐底下悬挂起红彤彤的大灯笼,因为儿子举着杆子不够长,所以身形在扶梯上摇摇晃晃。
一见施行知走来,那户人家的父亲连忙施礼:“施公子。”
施行知还礼后,问:“家孙怎么了?”他看向那个在梯子上的孩子。
父亲悲愤:“今日叫他早早悬挂上灯笼,他这小子硬是躲在阁楼里偷懒,一直到了现在,才被他母亲提着耳朵命令挂灯笼。”
施行知淡淡看了那个叫“家孙”的孩子一眼,道:“无妨。这几日准备上就好,无需急切。”
紧接着,家孙站在梯子上高声喊:“挂挂挂!有什么好挂的!天星术的说法还没定下来呢!我看过两天这灯笼立刻就要取下来!到时候你又让我去取!白白地多花费这功夫!”
闻声,父亲立刻抄起手中的书本就砸,家孙在梯子上身形灵活,一个闪身就躲过去,硬着个脖子还跟父亲一个劲儿地犟嘴。
气得他站在梯子底下,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你下来!我打不死你!”
家孙在梯子上面也骂:“你个老不死的!有本事上来!你自己挂!”
“你——!”
“我我我,我怎么了?有本事,你自己挂!”
吵着闹着,两个人就开始动手打了起来,施行知立刻连忙又是劝和又是拉开的,最后他们家挂灯笼的活儿,全都落在了施行知的头上。
良久,好不容易才平息。
施行知劝得自己是一身鸡毛,刚才只不过是染了裙摆的脏污,此刻已然爬满了全身。一来二去,肖兰时这才发现,整个杏花村,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悬挂上了红色的灯笼,贴着红色的喜字,有的还特地剪了彩球,一同悬挂在灯笼的旁边。
肖兰时用下巴指了下,问:“你们临扬最近是有什么喜事么?”
施行知答:“在筹备神谕节。”
肖兰时挑眉:“神谕节?什么东西?”
一听,一边的小石头立刻凑上来:“这你都不知道!你的书白读了!”
肖兰时:“呸呸呸!”
小石头摇头晃脑:“天底下人人都知道,每七十年,各城镇都要备下祭祀和盛典,去恭迎神明大人的恩赐,越是虔诚的城镇,往往都能被赐予越是丰厚的奖赏。因为七十年举办一次,所以每次都格外隆重。”
闻声,肖兰时没说话。
卫玄序看向他,在他眼底捕捉道一丝莫名的警惕,便问:“肖月,怎么了?”
肖兰时回过神来,脸上又笑起来:“没有啊。”
卫玄序顿了两息,最后:“嗯。”
紧接着,肖兰时又问向施行知:“方才那个小孩,他说的【天星术】是什么?”
施行知沉默了片刻,转而答:“和你要找的万贺先生有关。”
肖兰时挑了挑眉:“哦?”
施行知脸上的神情明显是犹豫了两下,转而道:“你要去找万贺先生学巧术,恐怕此次是万不能如你的意了肖月。”
“怎么?”
说着,施行知缓缓抬头,望见肖兰时的眼睛。他手底下的灯火的光亮,从他的脖颈处向上打,在阴湿的雨里,照得他整个人的脸上显出一片阴寒。
旋即,施行知平缓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
“万贺先生疯了。”他说。
细密的雨珠打在肖兰时的脖颈,突如其来从身后吹来的一股细风,吹得他后背下意识地一冷。
◇ 第237章 这次神谕节
“疯了?怎么会疯了!万贺那老头我知道,他哪怕是在金麟台重刑都受了一遍,都没有人能从他嘴里听见一声哼。金麟台的重刑,你知道什么叫金麟台的重刑吗?那些家伙,手底下的本事残忍得能让人做一辈子的噩梦!这样一个打碎了牙都往肚子里咽的老头,你跟我说他疯了?可能吗?”
施行知没有接肖兰时的话,最后还是旁边的卫玄序开口,喊了声:“肖月!”他这才止住。
卫玄序拿关切的目光看向肖兰时,后者眼中的恐惧分毫毕现。
郑哀敏锐的捕捉到不对,立刻问向肖兰时:“兰时公子,若是要学的万先生的功法,即使万先生已然失去了理智,但他的住处,总会有他留下的功卷。兰时公子,我们慢慢去寻,一定能找到,还请兰时公子稍安勿躁。”说着,郑哀的目光流转到施行知的身上。
那眼神的意思明显。
默了两息后,施行知似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请诸位随我来吧。”-
未几,众人就跟随着施行知的脚步,来到杏花村的深处,里面的构造和众人在外面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在门口有一只巨大水车的房子前,施行知停下了脚步。
缓缓道:“这就是万贺先生的家。”
闻声,肖兰时低头打量上去,眼前略显得陈旧的门前,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灰一般灰扑扑的,而只有脚底下那个门槛,崭新得发亮,甚至上头的油漆都在黑夜里倒影着灯笼的光芒。
他心里觉得奇怪,但是没说什么。
紧接着,众人绕过院落,施行知举着灯笼在前面,喊:“万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