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安悄悄凑上来,仰头道:“肖月,那是什么东西?”
肖兰时道:“灵锁。防范用的。一旦有什么危险,这东西就会变成一张网,连真气都能网住,说白了就是一张多用的网。”
寻安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样贵重的东西,卢申怎么舍得?”
肖兰时眺望远方黑暗:“谁说不是呢。”
那块金麟台的腰牌,在他的脑海中像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就算肖兰时不去刻意打听,也知道元京的金麟台是个什么地方。在萧关的茶楼饭馆里,一直有两个话题经久不衰,一个是横行民间的恶鬼,一个是斩妖除鬼的金麟台。
金麟台上的仙家,享受天下供粮奉养,无上荣光。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在那些仙家面前得一青眼。
肖兰时从不关心那些荣华,他只想知道。
——这样的金麟台,为什么会和卢申扯上关系?
突然,荒村入口处一片吵嚷。
“大人——来啦——!”
一声悠长的喊声仿佛行军前的号令,小贼们立刻快步跑动起来,在入道口站成歪斜的两横排,排成一个极为散乱的欢迎队伍。
肖兰时盯着两排队伍的尽头,几只火把的光照在黑暗中亮起,越来越近了。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未几,一个身影在火把的簇拥下,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长袍,身形不算高大,在身后侍卫的衬托下倒显得纤细。他头戴着一顶避雨的斗笠,肖兰时看不见他的脸。
寻安低声道:“怎么是个小孩?”
肖兰时也没想到,所谓金麟台的大人物,竟然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郎。
就在此时,卢申从村落里迎上来:“大人,您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风雨冷,请随我来。”
那道绛紫色身影立在原地不动,他缓缓抬起右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响指。
卢申:“您这是——”
砰!
肖兰时头顶的灵锁轰然炸开,破碎的微粒像沙粒一般落在他的肩头。
紧接着,整片荒村中响起一连串的爆炸音。十几把灵锁破碎的光雾在雨中一闪而过,仿佛坠落的星辰。
卢申眉头紧皱:“您这是做什么?”
斗笠下飘起清朗少年音:“这是灵锁吧?还是没有更安全些。”
卢申顿时黑下了脸,一块灵锁都要上百两白银,更别说在村落里布置这么多了。随随便便就让这少年抬手毁了,他心里疼得滴血,可却不敢说什么。
少年虽戴着斗笠,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出一股雍容贵气。
在肖兰时见过的人之中,卫玄序算得上最有华贵之气的人。可眼前少年给他的感觉和卫玄序丝毫不同,少了一分执拗的清冷,多了许多淡漠的慵懒,仿佛在他眼中,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轻轻一挥手那样简单。
肖兰时拂去肩头的粉屑,刚要上前,忽然,被人猛地向后拽了一把。
他勉强站稳身形,胳膊上隐隐作痛。
眼前,范昌肥大的身影在雨中奔驰,溅起的水花弄脏了他的衣摆。他扑通一下跪在少年的脚边,喉咙有些沙哑:“小的范昌,恭迎大人莅临——!”
雨丝明明不大,可范昌脊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肖兰时暗暗地想,范昌为了这一跪,不知道在雨里等了多久。
他原本和范昌是相识的,那时候范昌还不是个匪。
范昌和卢申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人家,读过不少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他就发了疯一样想要出人头地。
“大人,这边请。”卢申道。
少年顺着卢申的指引缓缓走去,连看都没看范昌一眼。
卢申鄙夷回头,看地上范昌的眼神仿佛看一条丧家犬。
细雨还在连绵地下。
良久,范昌颤着满身横肉,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眺望着一行人前进的火把,嘴里低声咒骂着什么。
忽然,他似乎感受到这边肖兰时的目光,凶恶地瞪过来。
范昌狼狈地站在雨中,头顶悬挂的灯照得他的脸惨白,他在颈间一划,嘴唇无声地说道:“你们都给老子下地狱吧。”
放在以往,肖兰时多少会顶回去两句。
可他现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一种极尽怜悯的目光投向他。
范昌在后林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本以为能和卢申掰掰手腕的。但是现在突然杀出来了个肖兰时,又凭空拉起了一支队伍,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就突然那么倒了。
等到卢申一行人走远,肖兰时缓缓举起苍狼令,上面的狼头在黑夜细雨的冲刷下显得十分狰狞。
他望着范昌,平静说道:“杀了吧。”
此言一出,周围小贼们操起刀剑便砍。
范昌惊慌失措:“我可是后林的二把刀!你们谁敢伤我分毫?!”
这句话轻飘飘的,就像是投进湖水里的石子一般。周围无一人理会他的呼救,只知道在他身上多砍下一刀,就能获得主子更多的奖赏。
未几,范昌便被砍的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如一滩死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肖兰时信步走上来,小贼自觉为他让出一条小道。
范昌趴在地上,肿胀的右眼不甘心地瞪着天。
肖兰时蹲下身,看着奄奄一息的范昌:“昌叔,你临死之前,告诉你个秘密。”说着,他俯身趴在范昌的耳边,“其实卢申一开始,压根没有要杀你的意思。都是我骗你的。”
突然间,范昌瞪圆了双眼,仅有的尊严被这句话砸得粉碎。
——他和卢申斗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是一个黄毛小子一开始的挑拨离间!
他抬起沾满血的手,狰狞地掐向肖兰时的脖子,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肖月——老子……老子他妈的……杀了你……”
肖兰时直起身来,垂眸低望着范昌的惨状,眼底无悲无喜。他收敛起所有的表情,在细雨的光影中似乎就像是一尊无情又美丽的机器。
“因为你和我太像了。”
“我们是同类人。残忍又胆小。”
卢申说得没错,肖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一开始费尽心思接近后林,就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活得更好,他原本就是打算踩着范昌的肩膀爬上去取而代之。只有范昌和卢申有嫌隙,后林才不会是铁板一块,他肖月才有机会在后林分一杯羹。
“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像畜生一样被抢光,要么就去抢光别人,谁都逃不掉。”
如果不是因为卢申逼死了阿嬷,肖月他自己很清楚,他会为了活下去,毫不留情地咬断任何人的脖颈。
从小到大忍受的白眼和辱骂铸造了他牢不可摧的麻木,一副纯良友善的皮囊下,所有的是非善恶都颠倒不清。饥不果腹的日子让他刻骨铭心地牢记住一点:世间不存在真善,天下全是赤裸裸的欲望。
正因如此,他才那么讨厌卫玄序,讨厌他的一切。
竟然有人会好心为穷人开办学堂?还费尽心思地替萧关的百姓开设通商的东街?在不羡仙住的这么久,他渐渐忘却了替卢申搜集情报,他削减了脑袋要找卫玄序伪善的证据,处处和他作对。
卫玄序越是平静,肖兰时就越是痛苦——怎么样才能不相信他?肖月已经不敢再去相信别人了。
范昌在他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轰隆——!
漆黑的天幕中批过一道闪电,暴雨伴随着惊雷倾盆而下。
寻安连忙拉起蓑衣披在肖兰时身上:“肖月!傻站着干嘛?雨下这么大,快躲起来啊!”
肖兰时站在原地,躲?
事到如今,还有哪里可躲?
暴雨冲刷着泥泞的小道,正侵蚀着方才卢申一行人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小道尽头是集会的大厅,澄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里泄出来,在冰冷的雨里显得那么温暖。
他完全可以走进去,跪在金麟台的大人面前,换得一个没有饥饿的人生。
又或者……
寻安焦急地喊:“肖月?你在干什么?!”
橙黄的柑橘紧握在肖兰时的手中,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他的皮肤惨白。
“肖月!快走啊!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雨声太乱太吵。
肖兰时的脑海中被晃出来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瓶里装满了烫伤药。
“妈的。”他低骂一声。
寻安惊诧:“肖月……?”
肖兰时亮起手中的柑橘,凑在嘴边。
那一刻,他的心惴惴不安又摇摇晃晃,带着对未来命运的恐惧,带着对世间一切的质疑,缓缓张开口:
“元京金麟台的人来了萧关,现在正在后林。”
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他想要相信世上有真善。
咻。
大雨滂沱。
第25章 同我看春花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倾颓的架势。
肖兰时站在一处高亭屋檐下,冷眼看着脚下的村落。
在荒村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几百号匪贼正前后奔忙,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三句脏话交叠在一起,在高处望下去像是忙于劳作的蚂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