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的手猛地一紧:“说。”
宋石抖了抖:“公、公子他还……还活着……”
闻言,肖兰时眼中的刀忽然像是化了。
宋石敏锐捕捉到这一丝情绪变化,心中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变成委屈,眼泪如同洪水一般哗啦一下涌出来。
哇哇的哭声不绝如缕。
看见他哭,肖兰时的心忽然软了下来,连忙又是摸头又是抚慰,看见宋石的哭声越来越大,立刻一骨碌双腿跪下,双手合十起起伏伏地赔不是。
忽然,远处响起来卫玄序的声音:“石头?怎么了?”
肖兰时立刻卷起宋石往墙角后一躲。
他捂住宋石还在抽抽搭搭的嘴,掐起嗓子,细声细气模仿宋石:“没事,公子!我近日忽然爱上了曲儿,闲得没事我开开嗓。”
默了两息,卫玄序:“早点休息。”
肖兰时连忙:“嗯嗯嗯,公子你也早点睡。”
语息,踏雪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后,肖兰时才肯放松紧捂在宋石嘴上的手。
紧接着,宋石抓起他的胳膊,亮起小虎牙,重重就是一咬。
“嘶——嘶——”
肖兰时疼得五官狰狞,可又不敢大声喊,怕再引来了卫玄序。
他低声下气地骂:“死小孩,我铜筋铁骨的手有没有硌到你玉软花柔的牙?”
宋石虽然听不来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隐隐觉得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于是眉毛撇成倒八字,上下两排牙立刻紧了又紧。
“疼疼——”肖兰时痛得原地直蹦高。
一低头看宋石眉毛又要紧,连忙转音:“——以噔一噔噔。”
两人鸡飞狗跳地僵持了良久,宋石才肯松口。
肖兰时立刻抽手,借着雪光心疼地呼呼地吹,骨节分明的手上,一枚说重不重、说轻也实在挨不着边的牙印落在上面。还好没咬破。
宋石哼哼唧唧:“你刚才辣么凶干什么!”
肖兰时转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宋石回嘴:“是因为你凶所以我才跑的!”
肖兰时挑眉:“你要是不跑,我能那么凶?”
“你不讲理!”
肖兰时不想与他争论,揉着手腕走上来:“既然卫玄序没死,那你拿那招魂袋干什么?”
宋石刚要张口敷衍。
肖兰时连忙又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卫玄序这些日子都不正常,但他无论干什么你连句话问都不问,要放在别人身上我可能信了,放在你这么个死心塌地要跟着他的小喽啰身上,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闻言,宋石眼皮闪动两下,表情复杂。
“我不能说。”
肖兰时斜目瞥过去:“不能说?”
说着,他放下袖子:“好,那你知道招魂袋对人精魄的损害又多大吗?招魂袋用在死人身上,等于不顾天道轮回强行留他精魄于人间,那人将再也无法往生,最后魂飞魄散永生不得转世还是好的,更可怕的是有些精魄他会被鬼气侵染,变成恶鬼为害一方。”
“你说卫玄序还活着,那你知道活人用了招魂袋会怎么样吗?”
肖兰时紧盯着宋石,仿佛要把他看穿。
他顿了顿,继而:“招魂袋会主动招引人世间游荡的魂灵,通过咒法附着在这个活人身上,通过人肉身的供养,吸收宿主精元活着。被附着上的人,除了日日发狂、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外别无他法。小石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的魂灵日日都在忍受钻心刺骨的痛,但是呢——却死不掉。”
肖兰时若无其事地说:“这些结局,你想替卫玄序选哪个?”
宋石像是被吓到了:“你、你满口胡言!”
肖兰时可惜:“本来想着,要是你说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上点什么忙呢。你闭口不提,也罢也罢,卫玄序是死是活,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说着,他背手佯装要走。
故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小石头哭着喊着扑上来。
可出乎意料的,宋石没跟上来。
肖兰时都已经走出去好远了,又马上蹭蹭蹭跑回去:“不是,你真的想看着卫玄序不得好死啊?”
话音刚落,他忽然定住了。
宋石跪坐在地上掩面哭,哭得好凶。
黑色的招魂袋从他的怀里掉出来,干瘪瘪地躺在他的脚边。
肖兰时单膝跪下,试探着问:“小石头……?”
宋石弯着腰,眼泪从他的指缝里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化成一片洇渍。
他泣不成声:“公子只让我在正元日的时候唤醒招魂袋……其他的,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问过他……他只说没事,让我不要去、不要去管。公子他是个好人,对我比谁都好,而我……而我连内丹都结不成。我好没用,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肖兰时心底一软,看他的模样,的确是真的不清楚。
看宋石哭得实在伤心,肖兰时心里升起丝丝缕缕的愧疚。于是他伸出手掌顺着宋石的背,什么都没说。
良久,他就那么跪在雪里陪着小石头抽抽搭搭地哭,直到小石头哭累了,眼睛哭得红彤彤的,他才轻轻开口:“回去休息吧。夜里容易着凉。”
宋石揉着发红的眼眶,还一抽一抽的。
他倔强地呆在雪地里动也不肯动,显然是不肯起。
肖兰时拿手背碰了碰宋石的手:“都这么冰了,要是生了病,你家公子会担心你的。”
闻言,宋石眼眶上的红又重了。
他强忍住泪意,从雪地里爬起来,连身上的雪粒也没来得及扑打,就拉起肖兰时的手往院落里走。
肖兰时在身后:“小石头?”
宋石倔强向前,没回头:“虽然我不知道公子到底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他要做的事,肯定和这间院子有关。”
话音刚落,宋石领着肖兰时站在一面紧锁的漆黑门前。大门上横了一把又重又大的锁,锁上面剥起了灰褐色的漆皮,还落着灰,似乎已经陈旧了许久。
一团银火点亮在肖兰时的掌中,接着火光,他望见青铜门上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刻在一块橡木的牌匾上。
训堂[1]。
紧接着,宋石小心翼翼地吹拂去锁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钥匙,啪嗒一声脆响,黑锁便蹦开了。
宋石双手往前一推,漆黑的大门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吼,渐渐露出它身后藏的院子。
一阵疾风争抢般从门缝里挤出,吹得肖兰时鬓发凌乱。
他绕过影壁,训堂的模样还和数年前一如既往,十四根脊骨一般的参天巨石赫然林立在眼前,阵阵肃杀萧风从巨石从的缝隙中穿过,像是一把把长剑扑面而来。
巨石由下往上看去像是削尖了的骨,表面光滑平整,萧关积年累月的大雪也没能在巨石上留下驻痕。
除了石头上面的朱红字迹似乎更加陈旧了些之外,这院子里的一切都和肖兰时记忆中的完全一致。
黑色、黑色,清一色的黑。
别说是墙壁,就算是屋檐都被泼上了一层黑色的漆,打眼望上去像是训堂院落被一层黑色的幕布从天上扣住了。
而雪在这院里也显得格外洁白。
宋石抬臂,手指摩挲着石壁上的字,那是一串串日期和姓名,被人用朱红的漆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公子不告诉我这些人都是谁,但是我瞧瞧读藏书阁的书卷读到了。他们大多数都死于二十四年前的腊月十八,那天恰逢萧关百年难遇的罕见大雪,群山崩塌,地裂城摇,整个城里几乎一半的人都死了,于是那天被称为萧关的雷暴日。”
肖兰时随着宋石的脚步走上去,以前他没在意过,现在才忽然发现那些石头上,大多数的名字都姓卫。
“因为救雪?”他问。
宋石摇摇头,说的干脆:“因为屠杀。”
说到这,肖兰时的目光一顿,因为他正好看见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卫子成,卫玄序的父亲。
名字下面紧跟着一串日期:丁丑年腊月一十八。
“二十四年前,那时天下还根本没有什么元京委派的各城镇督守,天下六城都由地方的大家族管辖着,而萧关就是不羡仙的卫氏一姓庇护着。那时候的不羡仙不像现在,风光极了,独立于雪山之上,受百家姓氏敬仰,别说萧关,哪怕是放眼全天下,几乎没有哪几个家族没有受过不羡仙的恩惠。”
肖兰时静静听他说着,透过宋石敬仰的眼睛里,似乎望见了当年不羡仙的盛世。
“后来元京从、守等家族构建金麟台,与卫家一道形成监管天下的四大家族,本以为天下该就此安居,可有一天忽然乱了。”
肖兰时抬眼:“怎么?”
宋石摇摇头:“不知道。书卷上那几页被人撕去了。当我翻到下一页的时候,只能看见上面记录着:卫家家主卫子成杀人取魄,造血池,修鬼道,后来遭到元京从、守两家联合五城围攻萧关。再后来,只有草草的一句话,卫子成及其卫氏子孙引颈自戕,萧关与各城赔银求降,督守这一职从那时起便有了。而萧关王家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发迹的。”
肖兰时细细听着,卫家二十四年前的变故,他在元京金麟台的时候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遍了,但奇怪的是,他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古籍,上面都没有说卫家是为何修鬼道而后自戕的。
而如今在不羡仙听到这变故,其中的中断竟然完全一样!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无论是金麟台还是不羡仙都要隐秘不宣,甚至不惜将这一段历史彻底抹杀?
肖兰时暗中思忖着,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忽然抬头问宋石:“小石头,你刚才说,当时和从、卫同时期的金麟台,有四大家族。除了从家、守家和卫家,还有哪个姓氏曾爬上过金麟台?是肖吗?”
宋石摇摇头:“不是。”
肖兰时忙问:“你还记得是那个家族姓氏吗?”
宋石低头想了一会,缓缓道:“我记得姓花。”
闻言,肖兰时眉头一紧,花?
别说在正史名册里,就算是他在乡野集市间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那些喜欢编曲说书人和歌女词里,也从来都没出现过这个姓氏。
花家。哪来的花家?
如今花家子孙在哪?
为何金麟台又要刻意在史书里剔触这个大姓?
正想着,天上忽然开始向下泼洒什么东西,轻轻落在肖兰时的肩头,扰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一看,天上飘的不是雪,而是和雪极为类似的一种红色绒花,小小的星星一点,正漫天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