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味特别,像是鱼腥,像是腐物,如果说肖兰时在哪里也闻过,一个是在哭河结界的扶桑树上,一个是昨天河妖离奇失控的哭河边。为什么?为什么??
肖兰时缓缓起身,所有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
四浪他们为什么逃走?那是因为已经断定了卫玄序必死无疑。
那扶桑本身就是哭河河妖供养的东西,督守府将扶桑树的汁液加进了彩华里,而后撒在不羡仙,目的就是为了让饥肠辘辘的河妖在围追下疯狂往不羡仙跑。
而四浪早已发现不羡仙周围的彩华不对,借势拿不羡仙的周围的彩华诱导河妖现身,利用河妖引来卫玄序,试图在混乱中致其于死地,可后来失手了。
他们之所以逃,是因为他们早知道督守府的目标是卫玄序,索性就借王家的坐山观虎斗,早就利落地跑了。
“拿下。”
督守王昆的话刚一落地,立刻就向卫玄序飞扑过来无数身影。砰——!
忽然,一道银火自墙角拉起,一直熊熊燃烧到露台的栏杆。
石头激动大喊:“肖肖!”
肖兰时现出真容,手持惊蛰剑,将卫玄序和宋石两人挡在身后。
旁人惊觉一声:“肖兰时!”
忽得,刚平静下去的宴厅立刻又变得人声鼎沸。
王昆在众人身后大喊:“慌什么?!他肖兰时一个逃犯,在座的这么多位修士,还拿不下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吗?!”
说着,他转目又望卫玄序:“这下对元京也有交代了,卫玄序私自勾结反贼肖兰时,意图对萧关不轨,对元京不轨,我抓他,那是为了六城的安定!”
肖兰时瞪着四周,威胁道:“我看谁敢?”
宋石躲在他身后,怯怯问:“你怎么来了?”
肖兰时咬牙:“怎么来了?我也很想知道我怎么就来了!”
回想起他在萧关的这几天,就像是失了控,凡是有事情沾上点卫玄序的,他就没法冷静,没法清醒。
他自己明明都还在逃亡,都还在九死一生,他卫玄序不过只是个他的敌人,还是一辈子可能都解不开的敌人,他却一次次地往里面跳,像个傻子一样。
哪怕知道卫玄序不是个好人,会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刚才写花灯的时候,他还是……妈的。
他恨死他自己了。
督守府的弟子齐齐都奔向顶楼来,数道剑尘织成天罗密布的巨网,几乎没有任何逃生的出口。
肖兰时手中剑尘亮了又亮,对身后的卫玄序说:“等会我会在西南口撕开条口子,你带着小石头从那里跑。”
他看不见卫玄序的脸,只能听见他在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肖月啊。”
空中的剑尘亮了又亮,肖兰时急道:“我问你听懂了吗?”
卫玄序顿了顿,最后“嗯”了声。
“记得把剑花耍得漂亮些。银龙在天上舞的好看点。”
肖兰时嗤了声:“还用你说。”
话音刚落,空中顿时腾跃起数百道身影。
下一刻,肖兰时也动了。
随着他一跃而上,漆黑的天幕中横空出现一天巨大的银色火龙,咆哮着血盆巨口向王家阵法冲去。
刚才和肖兰时还攀谈甚欢的金雀站在一边,仰头望着眼前的景色,喝进去的两三杯就是也差不多完全醒了。
周围的声音实在是太多太吵了,以至于让他听不见其中任何一种。
他仰头望着王家弟子们结阵,围攻,施展铺天盖地的阵法;也看见那个被全天下称为救世主的年轻人亮剑,化龙,不要命了一样直刺进刀锋剑雨里。
他还看见了有许多红色身影从天上跌落下来,昏迷不醒;也看见银龙的鳞片被一层层地削下,而后反噬原主。
鲜血和硝烟之间,让他最惊奇的不是打斗,而是在肖兰时替卫玄序杀出一条血路后,卫玄序却没有逃。
肖兰时浑身狼狈,他愤怒地拎起卫玄序的衣领,在吼:“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你不是最惜命吗,为什么不逃?!”
卫玄序轻轻接住了他的愤怒,忽然笑了。
“生辰吉乐。”
紧接着,不远处地哨亭上接二连三传来鼓声,一道道白色的亮光齐齐飞上高空。随着白色的光团在天上越聚越多,原本四散飘浮的花灯也像是被磁石吸附了一般,竟逐渐向那光团聚集而去。
“明灯啦!要起愿啦!”
无数四散的花灯最后聚集成一团,遥遥挂在天上,光芒白霜一样向下泼洒,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一层淡淡的微光。
天上的灯团越来越亮,夜色就变得越来越淡。
终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愿望,而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跟着附和。
“祝愿家父早日摆脱疾病之苦。”
“吾辈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遍化龙,我只求个机会!”
“希望我的囡囡健健康康长大,一辈子无病无灾。”
“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我儿早归家……”
在一句句祈福祈愿的声音里,肖兰时忽然回想起数年前的那个雨天。
当时他还卧底在后林,不想却在李家别院里突然撞上了卫玄序。那时候卫玄序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过两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
那时他太惊讶了,因为除了阿嬷,没人记得他的生辰。卫玄序竟然知道。
于是他随口戏言:“我想要天上的太阳,你能给吗?”
当时卫玄序答应了。肖兰时只以为是个玩笑。
再后来,肖兰时就看见了卫玄序日夜操劳的身影,那几天他在不羡仙几乎见不到他的面,所以每到这几日前后的时候,就是卫玄序的胃病最严重的时候。他太累了。
肖兰时每年都和他生气,抱着橘子粥气冲冲地骂他,让他别弄了,可每次卫玄序都毫不留情地回绝:“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
于是在每一年的鸡飞狗跳里,肖兰时的生辰拿到整个萧关,过了一次又一次,没人知道正元日到底为什么要叫正元日。
但肖兰时知道。
风满楼上,所有人都在抬目望着亮起的巨型明灯,那是全萧关所有人共同造就的太阳。它越飞越高,越来越亮。
在数百乃至数千年后,只要有萧关这个名字在,就会有正元日,无论那时候的夜晚有多么黯淡漆黑,也总会高悬起这么一盏巨灯。
意为永不坠落的光明、希望与热忱。
锣鼓的节奏还在敲,在愈发躁动的龙灯凤烛舞动中更加急促。
灯已明,王昆立刻抬手在天上飞出一枚红色的信号烟火,大喝一声:“琼公子半柱香后便会赶到,千万给我顶住了,谁要放跑了这两个反贼,从此督守府里就没他的容身之地!”
“是——!!”
忽然,一声极其尖锐的鹰鸣般的叫声从楼底下传来:“肖公子!肖公子在风满楼上!”
闻声,肖兰时一顿,明亮?
他转身往楼下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瞧见许多张熟悉的脸,明亮和李莺身披着斗笠,挤在黑压压的队伍中,奋力呐喊:“肖公子替我们萧关先是救火又是斩妖的,于萧关有大恩,理应对肖公子道一声谢!”
随着游猎队的汉子开始振臂呼喊,许多目光也齐齐向肖兰时投来,一时间,“肖兰时”这三个字立刻如洪流一般激荡在整条东城大街上。
王昆在高楼上凭栏怒骂:“你们疯了吗?!他是元京的重犯!我看谁敢再喊他一声好?!来人!”
立刻有王家长老忙奔上来:“家主!万万不可!家主息怒!萧关的百姓可以驱使,但万不可强压啊!”
王昆怒道:“你是家主我是家主?底下的这些刁民都乱成什么样了!我就是因为太过于纵容,才养出来一个斗大的千钟粟来洞萧关!”说着,他又转向身后一众氏族,“诸位若是以后还想在萧关谋一份家业,必然要与我督守府上下一心,如今现在王家暂时抽调不出多余人手,不知诸位是否愿意帮督守府平了这次民乱?”
话音刚落,底下一片敛声屏气。
王昆冷目威胁:“难不成诸位还有心做第二个千钟粟?”
一众氏族连连摇头,一咬牙,接二连三地开始召集自家队伍。没一会儿,各色的族袍修士一溜烟儿地钻进人群中,手里拿着棍棒,用十足十的力气往百姓身上敲。
他满意地转身,看着接连败退的卫肖二人,眼底的狠戾再也无须遮掩。
兵乱中,一个小弟子急急忙忙跑上来:“报——!!王琼公子已尽斩河妖,不时便可赶来风满楼与家主汇合!”
闻声,王昆放肆大笑,他屹立在高楼的栏杆旁,无数道剑尘掀起的风浪吹起他的长袍。
他俯身望着脚下,收入眼底的仿佛不是被踢烂的花灯,也不是被碾碎的瓷碗,而是这么多年他的隐忍,是他满腔愤怒的不甘。
“救命啊!!”
“娘——!!”
“大人求求你了,饶我一条生路吧!我……”
“救命!救命!啊——!!”
底下的嘶吼声越大,王昆就越激动得想要落泪。
旁边王家长老一直在劝,可是王昆已经听不进去一句话了。
他双手死死抓住长老的手臂,声音颤抖:“我今年……已经六十二了。可萧关和我儿子,他们都还年轻。”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立刻从楼下钻上来。
“河妖!!!有河妖!!”
紧接着,原本平坦的东街大道上,先是从砖缝里飘起数道彩烟,紧接着,一只只肉红色的怪物立刻也从缝子里钻了出来。
肖兰时立刻大喊:“你们王家不是把河妖都逼入不羡仙了吗?!”
王昆似乎也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惊撼,立刻吩咐:“所有人,立刻清理街道!”
话音刚落,慌乱中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肖兰时一转头,只见卫玄序手里亮着一道符纸。
他的手指动了动,那底下就钻出了更多的河妖,在街道上肆无忌惮地冲撞着。
王昆满脸惊愕,指着卫玄序:“你……!”
转而,他立刻高声大喊:“河妖是卫玄序唤出来的!快把他手里的符毁了!!”
话音刚落,立刻有数十道身影齐齐向卫玄序逼去。
肖兰时站在原地,望着踩在伏霜剑上的卫玄序,耳边是楼下如洪水般百姓的呼救声。
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