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冰冷的刀锋搭在脖颈上,抢人的壮汉意识到自己脖子上搁着的是真家伙,又转头撇了一眼后面,对方人数也不少,这是遇上了硬茬子,无奈之下只好松手放人。
那家人得了自由,连滚带爬的聚到一处,瘫坐着哭成了一团。
“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为何要管别人家的闲事?”一个大汉很服气,高声朝着车队叫嚷,“若是耽搁了祭江,江里的神仙发怒要淹了俺们村,我就宰了你们祭江!”
他这么一喊,其余人也躁动起来,纷纷开始推搡叫嚷。
亲兵们到底不能真的伤了他们,又抵不过这群大汉人多,这么闹起来竟快要压制不住了,正想着要不要伤一个杀鸡儆猴震慑一下,村口处就有人高呼,“做什么!”
“都做什么!快住手!”
随即就看见另一队人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老者,虽然已经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
他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质,走到亲兵和那几个大汉中间,将双方隔离开,原本躁动的汉子们见他来了都安静了下来,乖乖站在老者身后不再动作。
“诸位……官爷。”老者显然是见过些世面的,几乎一眼就认定了徐灵鹿他们一行人的身份。
“若是村里的人冒犯了诸位,老夫先替村人赔个不是。”说完他冲着队伍躬身下拜,一躬到底,确实已是谦卑之极的姿态。
后面的汉子见老者如此又闹了起来,被老者举手制止了。
“此事是我村中之事,还望各位官爷能高抬贵手,就此过去,若是有什么需要,老夫能做到的,必会倾尽全力。”
话音落,冲突倒是缓和了些,但彼此依旧戒备着对方,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制衡状态。
“你们为何要抓那姑娘?”王蝶儿饱含怒气的质问,打破了这种平衡。
老者眉心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似乎对被一个小姑娘质问有些不悦,但依旧很有礼数的回应,“这是老夫的家事,怕是不方便说与姑娘知道。”
“大人们救命呀!”那个刚才被压在地上的少年,此时也豁出去了,“他们要将我姐姐沉江去祭神!”
虽然听说过有用活人做祭品这回事,但真正遇上时还是给了徐灵鹿一些震撼。
“祁云律法是禁止用活人当祭品的。”魏镜澄上前一步,让捕快们先将那一家扶起来护住。
前朝曾有用活人祭祀的习俗,在祁云立朝之时,就已经明令禁止以活人为祭了,既然遇上了这种事当然要查个明白。
老者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事情是不可能轻松的揭过去了,只能叹息一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是诸位执意要管,那便随我来吧。”
魏镜澄示意捕快将那一家人先送回去,安顿好,他们几人则随着老者进了村里。
进村的过程中,魏镜澄和徐俊华的手都紧紧攥在刀柄上,但这村子倒没什么古怪的地方,若说真的有什么特别,便是房屋都像是新翻修的,甚至还有些建筑尚未盖完。
他们的落脚点便是一栋尚未完成的建筑,应该是村中的议事堂之类的地方。
正堂中的圈椅都是不成对的,案桌只有一张是看着有些年头的老家具,其余几张都是簇新的,还有一张连漆都没上。
“各位官爷请上坐,我是这村中的里正。”老人将众人让在上座,还派人上了热茶水,“诸位也看见了,村中的屋舍,还有家具都是新造的,前些日子刚发了一场大水,将村中大半屋子都冲毁泡塌了,最近才将将建起来。”
徐灵鹿几人警惕的没有去碰茶杯,老里正也没劝他们,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村中的情况。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诸位,有什么罪责老夫一力承担,跟村中的人没有关系。”
“那女娃子确实是准备送去祭江的,原本鹤沙江的江水是很平稳的,虽然也有汛时,可年年的汛时大多都在同一时间,只要提前做好防备,基本都能安稳的度过去。”
“可最近这江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忽然就发了水患,有经验的老人说是因为江中的神仙缺了人伺候,要沿江两岸的村子都挑选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沉进江底去伺候江中的水君,有几个村子如此做了之后,果然没有再发水患。”
“我们这村子的人大多都沾亲带故,这女娃子也算是我从小看大的,要不是实在没了法子,这么好的女娃娃我们也不舍得。”
“眼下时限就要到了,老夫求求各位,就让我们将那女娃子送去吧,不然全村的人都得葬送在水里头呀!”
说到此处,老里正眼眶都红了,忍不住垂下头去,狠狠的抹了两把眼睛。
众人还在消化信息,就见严忠从门口进来在魏镜澄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魏镜澄点点头,两个捕快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堂屋,竟然是刚才逃跑的那个姑娘。
她脸上还留着泪痕,和着泥土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但也难掩清秀,在村里应当是个小美人了。
姑娘大约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走路晃晃悠悠的,除了偶尔抬眼瞄一眼周围的情景,其余时候都是垂着头的。
她全身都在发抖,不断用手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反复的深深吸气,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开口声音还带着颤,“我……我愿意的……我愿意去伺候江神……”
说到后面声音又陷在哭泣中,只是反反复复的小声重复着自己愿意,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不甘和恐惧。
徐灵鹿心下不忍,驱使一个画着笑脸的小纸人从百宝囊中掏出一颗药丸扔在茶水里。
纸人抱起杯子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杯中的水没洒出来一点,它一扭一扭的跑到了姑娘面前,还将水杯往上递了递。
刚才还哭的抽搐的女孩忽然就顿住了,惊讶的看着底下这个小东西。
小纸人见她不接东西,把杯子放在地上,左右甩了甩胳膊,一副被累着了的样子,然后又扭着身子跑回了徐灵鹿的百宝囊里。
纸人送茶的镇静效果比药丸还要好上一些,姑娘惊讶的目光一直追到徐灵鹿身上,盯着他俊俏的脸发了会呆,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红着面颊垂下了头。
“是有人逼迫你如此说吗?”俊俏的徐灵鹿开口问。
“没……没有……”
说到做祭品这件事女孩还是会害怕到生理性的颤抖。
毕竟她的人生才开始不久,明明有疼爱她的亲人,父母也开始给她相看一个如意郎君,说不准再过些时日她就能有恩爱的夫君和乖巧的孩儿,可今日却说要将她绑缚手脚沉在那幽暗冰冷的江底从此长眠,她如何能甘心!
强烈的恐慌之下才有了全家一起出逃的事。
可等到真的被送回家中,女孩脑中又全是上次水患爆发时的场景,那滔天的大水迅速便吞噬了一切,他们一家人侥幸抓住浮木在冰冷的江水中泡了将近一日,才终于被村中人救起。
她想着若是再发水患,这次爹娘兄弟说不定都会沉入江底,村里的人也会因此丧命,或许整个鹤黄都将变成一片汪洋,她不该如此自私,她该去江底的。
“诸位大人,没人逼迫我如此说,若是送我去伺候江神能保住亲人性命,鹤黄平安,我愿意去的!”女孩说到最后竟是有几分激动了。
这姑娘家虽和里正家关系不近,但说是看着女娃长大的却也不是假话,听她如此说老里正又红了眼眶。
“我觉得江里的水君不一定喜欢这样的。”
里正拼命忍住的眼泪,因为这句话瞬间又憋了回去。
话题怎么发展到了这么奇怪的走向。
说话的是敖玄。
他们龙族风评是有些差,但按照龙的审美来说,这小丫头就是个人类幼崽而已,甚至只是个形状模糊的人类幼崽,连记都记不住,谈什么好看不好看,敖玄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正在吹茶水的银发监证大人。
嗯,要说龙族喜欢的美人,那还得是黎监证这样的!
“这位大人刚才是说?”里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到听不懂人话了。
“我说水君不一定喜欢她这样的,也有可能喜欢你这样的,为什么不是你去伺候水君大人?”
敖玄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老里正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抬杠。
“这,大人若是要降罪,尽管将老夫羁押便是,何故要折辱老夫!”老头子被敖玄的话气的胡子都吹起来了。
“谁要折辱你呀?”小龙也很莫名,“你是龙吗?”
“你怎么知道龙喜欢她不喜欢你呢?”
“说到底你们人类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想法,选一个代价最小的牺牲掉罢了。”
“今日把她沉了江,那明日呢?要是鹤沙再发大水,就再挑个姑娘沉江。”
“那要是大水永不平息呢?”
“所有姑娘都沉到江底了,你们又待如何?再选老弱的男子去伺候水君吗?”
敖玄说话不像徐灵鹿他们,多少顾忌些人类的颜面,他本在人之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戳痛处,一时老里正和姑娘都说不出话来了。
是呀,活活淹死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过是为一时的安稳找个代价最小的牺牲掉罢了,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难道还能和神去斗吗?
第146章
敖玄话语中描述的未来太过残酷,姑娘面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堂屋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黎玄辞暗暗瞪了一眼他的龙,开口收拾烂摊子,“老人家,鹤沙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要说起来也有两年多了。”再回忆起那时的事,老里正满心苍凉。
“我家世代都生活在鹤沙江边上,前朝贫弱之时确实每年都会用活人祭祀江神,说是只要给水君选一位新娘伺候,便能保江边的村落不受水患,我阿姐便是水君的新娘……”
“那时我尚且年幼,只记得自己在屋中哭了整晚,暗自发誓若是长大之后再碰上此等事情,定要反抗和阻止,却不想今日,我竟成了那刽子手。”
“从祁云立朝开始,官府就一直尽心的修缮江堤,即便没有再给水君送新娘下去,稳固的江堤依旧能够护住村落的安全,村子越来越富庶,我也就渐渐忘了儿时日日活在水患阴影中的日子,直至前年的年中……”
说到这里老里正眼中充满了恐惧,似乎还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那时本不在汛期,天气晴朗,天天都是大日头,江水也平和,一日我随着大儿子去江中捕鱼,渔获不少,回村时晚霞格外的漂亮,可到了夜里水忽然就来了。”
“大水直接从江岸冲上来,浪高数尺,许多老房子瞬时就被浪拍塌了,有些村人悄无声息便死在了水里,那些房屋结实,住的高或人机警的暂且逃过一劫,村民的嚎哭和呼救响了整夜,可没人敢在夜里下水救人,第二天,一轮血日升起,水才终于退了,老夫侥幸活了下来,但整个村子都被冲毁了。”
老里正抹了两把眼泪,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那年幼的幺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可村中还有那么多人泡在水里,老夫一刻也不敢停,带着村里的壮劳力将完好的船拖出来,挨家挨户去救人。”
“为防疫病,那些沉在水中死去的人,都没能入土,被我们堆在村中央的空地上一起烧了,现在想祭奠都找不到个地方。”
“他们走了,其余的人还得生活,全村人都挤在仅有的几间破屋子里,我们没日没夜的清理污泥和杂物,先搭了临时的屋子,然后挨个帮着村里人先建起来一间房子,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事之后,好多村民夜里都不敢睡觉,生怕自己睡着了就无声无息的死在梦中,我们便安排了专门的人巡逻,每天夜里轮班去放哨,一旦水来了就立刻报信。”
“也幸好如此做了,第二次发水竟是在涸水期,冬日夜里忽然锣声大作,全村的人都爬起来上了屋顶,这次死的人虽少了,但新养的牲畜鸭禽,家中为着过冬囤积的米粮木炭却被冲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剩下,我们村很久没有过过如此苦的冬日了。”
“此后鹤沙江发水就越来越频繁,一些有门路或者有家底的人彻底迁离了鹤黄,可村中还有这么多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也无余钱能在其它地方置办房产,又能往哪里去呢?”
“沿江两岸的村落都人心惶惶的,各村的里正和大家族的族长聚在一处,商量对策,有人便提议说以前若是江河无故泛滥那便是水君发怒了,嫌供奉不足,各村都要挑选年轻貌美的黄花女去江中伺候水君,老夫自然是没有同意的,不然也对不起我那沉在江中的阿姐!”
“事情没有谈拢,回村之后我便加强了村中建筑的强度,安排了更多人手放哨,让所有村人都必须学会涉水,那些离江岸更近的村子则真的开始用活人去祭祀,起初老夫也认为是病急乱投医,可那些以活人为祭的村子居然真的躲过了大水,江水就像长了眼睛般,将周围几个没祭活人的村子全部冲毁了,独独那个村子一点事都没有。”
“见活人祭祀真的管用,周围的村子便都开始效仿,而且祭祀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从三个月祭一次到如今已是一月一次,别的村都安然无恙只有我们村次次都躲不过水患,村民们自然也有怨言,我实在不愿加入却也无可奈何,在上月我们进行了第一次祭祀,水果然就没有再来了……”
“是小月对吗?!”女孩忽然高呼出声,“你们都说她和情郎私奔了,可小月爱慕的是一位外村的猎人,那人前些日子还频繁的向我打听她的消息,说是猎到了一只熊卖了好价钱,要来村里向小月家中提亲,可你们却将她沉了江!”
老里正面露愧色,没有应答却也没有辩解,算是默认了。
“我不去了!”见老里正这副样子女孩便已确定了真相,“她为众人而死,死后却还要背上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