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这口散发着黑气的木箱,瞬间将他拉回了幼年的记忆。
魏镜澄也想逃走,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身体移动,甚至无法站起来。
仿佛他不是现在成年后英武果敢的大理寺少卿,而依旧是那个在床角将脸埋在膝盖里不断抽泣的无助孩子,需要独自面对幽深的黑夜和巨大的恐惧。
院子里的乱象映在他没有焦距的瞳孔里,人们奔逃的身影,逐渐模糊,然后离他越来越远,整个世界唯有那个不断冒出的不详黑气是清晰且真实的,它马上就要聚集成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发出森冷的怪笑声,然后残忍的撕碎自己,没有人会来救他。
就在魏镜澄的思绪快要彻底陷入绝望之时,一个身影忽然进入了他的视线,所有人都在离他远去,只有这个人坚定不移的向着他走了过来。
混沌不清的视线慢慢清晰,他看见了一片纯白的颜色,似乎带着一圈柔和的光芒,占据了他的视线,甚至让他忽视掉了那个体积越来越大的黑气,他看清了,那个向他走过来的人是徐灵鹿。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的遮在他的眼前,另一只手则松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啧啧啧,指甲都掐到肉里了,手心里全是冷汗,魏大人这么怕鬼呀?”
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可魏镜澄却一点都不恼,他知道这一次,是有人来救他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站的起来吗?”这次调笑的意味消失了,徐灵鹿的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的问他。
魏镜澄想开口回答,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
接着他眼前遮着的手移开了,手被两只比自己手掌小上一圈的微凉手掌紧紧握住,“使点劲,我拉你起来,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收拾这玩意。”
顺着力道的牵引,魏镜澄成功的站了起来,他微微垂首看着身前那个纤弱的身影,明明脆弱又易碎,此刻却坚定的走在他前面。
“要是害怕,你就闭上眼睛,不会让你摔跤的。”
那只总是有点微凉的手,牵着魏镜澄往前走,还不忘叮嘱他。
魏镜澄轻轻的,“嗯。”了一声,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彻底稳定下来,能发出声音了,刚才流失的力气也逐渐回到了身体里,他现在甚至可以抽出佩刀去指挥院中的子弟们有序撤离。
可魏镜澄忽然不想管这些了,他只想让这只手牵着他走出噩梦。
徐灵鹿牵着魏镜澄走回那个池塘边的小亭子,发现黎玄辞正一脸兴味的看着他。
“你就待在这里吧,黎监证身边绝对安全。”安顿好魏镜澄,他又瞪了一眼意味深长的黎监证,“既然有些人倚老卖老不肯动弹,我就只好去拯救世界了。”
说完略微有点气急败坏的走出了亭子。
黎玄辞意味深长的视线又移到魏镜澄身上,这位皇子小时候发生的事他是知道的,新朝与旧朝的权利交替,背后总是有着无数阴险的谋划。
当时皇朝刚刚建立,老皇帝忙着前朝政事,皇后则忙着清理后宫,一时间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这个尚且年幼的小皇子魏镜澄。
想要毁掉一个皇朝的根基,自然是毁掉这个皇朝的未来,不菲的银两和亲属性命的威胁,让旧朝的残余势力顺利的收买了皇子们身边的仆役,在夜里装神弄鬼,试图从精神上摧毁两个孩子。
大皇子年岁较大,倒是没有被吓住,可阴谋被发现的时候,魏镜澄已经被连续惊吓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老皇帝和皇后都自责不已,背叛的仆役被斩首,他也被请去宫里给魏镜澄驱邪,见过孩子当时被吓的惨状。
后来到还好,魏镜澄没有因为被惊吓而生病夭折,反而越来越健壮,心理也越来越强大,黎玄辞一度以为年幼时的遭遇已经被他忘掉了,但从今日之事来看,那段遭遇对他的影响依旧很大,不过徐灵鹿这一牵,应该是治愈了不少吧。
魏少卿的红鸾星似乎马上就要缠上红线了呀。
把魏大人妥善安放好后,徐灵鹿又回到了院中,坐到了魏镜澄刚才的座位上。
他翘起二郎腿,目光不善的盯着还在散发黑气的箱子。
那黑气被他这样一盯,似乎有些畏缩,向外散发的速度居然都慢了下来。
徐灵鹿仰头看了看已经散出来的黑气聚集的形状,是个人型,应该已经到胸口了,然后他又低头瞪着箱中的的黑气,恶声恶气的说,“这都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冒完?搞快点!不然现在就打散了你!”
黑气被他吓了一跳,‘噗!’的一声整个从箱子里冒了出来,像是放了一个巨大的响屁。
第31章
已经奔逃到府门口的人,发现整座庄园都像是与世隔绝一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门,便都又哆哆嗦嗦的挪了回来。
现在一堆人挤在灌木丛的缺口处瑟瑟发抖,另一堆人则挤在池塘边的栏杆旁瑟瑟发抖。
刚才那响亮而怪异的声音,多少缓解了众人心里的惧意,有几个胆小的,本来已经坚持不住快要哭嚎出来了,又被那‘噗嗤’声噎了回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院中那已经成型的巨大黑影。
而黑影则俯视着离他最近的,翘脚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恨但又有点怂。
徐灵鹿也仰起头,看了看箱中鬼怪的完全体,居然是一只不算难看的鬼。
鬼怪的体型巨大,但去掉那些虚张声势弥散的黑气,他的身型并不魁梧,反倒看起来有几分弱鸡。
他似乎还维持着死前的样貌,一身破旧的灰色夹袄,冻得梆硬,看上去像是一副盔甲,平白给弱小的鬼魂增添了一份气势。
皮肤整体是青灰色的,但分布着很多不均匀的灰紫色斑块,深深浅浅的,配色十分的莫兰迪。
他的五官并没有腐烂的很严重,只是眼球暴突,感觉随时都会从眼眶里掉下来,瞳孔已经散成了一片纯黑的颜色,找不到一丝眼白,鼻尖和耳朵泛着冻出的脓血和溃烂,但隐约还能看出点人样。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了一段时间,鬼怪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自己青紫的手,手上黑红色的指甲忽然暴长,直直刺向徐灵鹿。
院里的众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魏镜澄,猛然起身,抽出去佩刀就想冲过去。
却见徐灵鹿淡定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纸,看向鬼怪,甜甜的说,“正愁不知道把你怎么办呢?再过来点,最好把我弄出点伤口,见了血,我才好不欠因果的把你打的魂飞魄散。”
那锋利的指甲没碰到徐灵鹿一根汗毛,就‘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魏镜澄也被淡定的黎玄辞拽住,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呜呜呜,这天师好凶残,不是世上已经没人能用雷咒了吗?他怎么一次能掏一叠出来?
鬼怪收回攻势,尴尬的轻咳两下,幽幽的空中转了一圈,向院子里其余普通人无差别的释放阴气。
然后满意的看着其余人怕的缩成一团的样子,开口道:“诸位都是读书人,可有看过小生的著作?”
他并没有发出什么诡异的笑声或者哭声,就只是正常的说话,可嗓子里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导致声音非常的嘶哑粗粝。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徐灵鹿,等待着他的动作。
没想到徐灵鹿两手一摊,“你们看我做什么,之前不都说我是没文化的乡野村夫吗?我怎么可能看过?”
徐俊崇和他那□□好抖得更加厉害了,这位徐公子看上去是有些真本事的,鬼都不敢动他,万一他记恨之前的事,不管他们,或者拿他们去祭鬼,那可怎么办?
徐灵鹿才没工夫管别人的小心思,他怼完院里人,就自顾自的弯下腰,去翻那箱子里的古籍了。
院中寂静下来,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出声,鬼怪那尖利的指甲就会刺向自己。
“没人答吗?”鬼怪身后的黑气猛然散开。
暴涨的鬼气带着威压,简直是实质的死亡威胁。
作为主人的魏英华实在无法,哆哆嗦嗦的上前一步,“敢……敢问……先生别号?”
这个鬼有点不讲道理呀,又不说自己是谁,还要问别人有没有看过他的书。
“别号?让小生想一想……”黑色的鬼气在他身后乱舞,仿佛是在空中写字一般,过了一会定格了下来,“渔艳笑笑生。”
在场的读书人,都是一惊。
好家伙!这个别号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别号,这种书可不兴看呀!
一堆人窃窃讨论着,纷纷摇头,都表示这种一听就是艳……情话本的别号,他们没看过,没看过,这么些年,大家读的都是圣贤书。
“哈哈哈哈哈。”院中书生们的讨论彻底激怒了鬼怪,他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声音中仿佛带着气浪般听的众人耳膜鼓胀,头也一阵阵的发出钝痛,“何为圣贤书?何为不正经之书?都是笔墨纸张所写,怎么还叫你们这些庸人生生分出了高低。”
“书既著成,便都是著书之人呕心沥血之作,怎可被尔等如此轻视!”
“既如此,若没有万人看过小生的著作,那尔等便在这院中陪着小生一起读书,待小生立万扬名之时,尔等再散去吧。”
是咒言,事情难办了呀。
徐灵鹿从箱中摸出一本书,拿起来翻了几页,试图威胁,“这是你的本体吗?你说我若是用雷火烧了它?”
“哈哈哈哈哈哈,那你烧了它便是。”鬼怪丝毫不惧小天师的威胁,“你能烧得了这一本,能烧尽天下之书吗?”
啧,看来威胁没用,徐灵鹿撇撇嘴,等等,烧尽天下之书,所以说,这个鬼就是附身在书上,任意一本书都可以,只要这世上还有一本书在,咒言的力量就还在,他就不会消散,这是只书卷鬼呀。
“没人告诉你,反派死于话多吗?”徐灵鹿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开始思考解法。
其实这种鬼还挺难对付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冤屈,单纯是因为执念过于强大才在死后化成了鬼魂寄托在某种物品之上,在人间流连不去,所以不能通过洗刷冤屈渡化。
但这种鬼魂往往又没有杀生作恶过,执念单纯又强大,以寄身之物所化出的咒言实力很强悍,要强行渡化,往往天师都会拼个两败俱伤。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完成他们的执念,达成咒言,执念一破他们就能自然的被渡化。
但要完成这只书卷鬼的执念又谈何容易。
这小透明滞销作家,居然要一万个人看过他的书,才肯放人。
且不说云京城内有没有这么多识字的人,单是印出这么多书,都难如登天,祁云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活字印刷技术。
要是连活字都没有,印出一万本等人读完散了执念,这些人才能出去。
这显然就很不现实。
魏英华一听书卷鬼说的话,也待不住了,他甚至顾不上危险,在几个护院的陪同下,从灌木丛的缺口处,颤着腿走到了徐灵鹿身边。
要知道在场的基本全是官二代呀,虽说他身份更高一点,但这些官二代里,哪一个在他办的宴会上出了事,都够他喝一壶的,更别说要是全军覆没在这里,怕是全家人都得给他陪葬。
何况这还有个皇二代,想一想,甚至觉得鬼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位天师,可有法解呀?不管您要什么?我都全力配合。”魏英华擦擦额头的汗水,急的。
“要一万本他的书,你有吗?”徐灵鹿被贸然打断思考,凉凉回答。
“这……我家倒是有几间书局,可以印制,但现在无人能出去,无法传信呀,更何况便是现在去印,纸张也不够,若加上造纸的话,即便书局日夜不歇,怕是也要三月有余,那在场之人……”
“坟头草都要三丈高了。”徐灵鹿接口吐槽。
不过有书局,总是可以试试。
他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和一根银针,对魏英华说:“左手无名指,取你几滴血。”
魏英华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将手伸了过去,只要能活命,几滴血算什么。
“我取了你的血,画了这个咒,若是那鬼接了,你便与他立了契约,要为他印制一万本书,你可愿意?”
徐灵鹿举着银针没有扎下去,而是很慎重的询问了魏英华。
一万本书,成本是很高,但是跟命比起来不算什么,魏英华疯狂点头。
“契约如果成了,切记不可违背,不然下场会非常惨。”
徐灵鹿再次警告。
魏英华吞了吞口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今天既然决定了,必会帮……这位……这位鬼兄完成心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