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快些?”他勾了唇,低沉声音落在温阮耳畔。
温阮:“当然,被追上就惨了……”
话音未落,腰间一紧,有大手伸来,箍住他的腰,瞬间视野陡转,失重感传来,他下意识伸手,搂住了邾晏肩膀——
竟然飞了起来!邾晏用轻功带着他纵跃墙头,甚至踩着树枝,往高往远荡去……
“哇……”
“这样更快。”邾晏面无波澜,看都不看怀里人一眼,似乎这只是司空见惯的小事,没什么好惊讶。
可温阮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勾起,很久很久,都没压下去。
穿越长长街巷,前方无人后,邾晏放开了温阮,温阮看距离不算太远,也没叫马车,就这么步行到了田间。
这里不是他的地,他的地还要往远走,更远的小县城的小山村里,这是霍家的地,说是给了他,他没要,地契什么的都没改,但他享有种地权,一年四季这里种什么,怎么种,粮食出来怎么放,怎么处理,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这是他的试验田。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少爷您怎么才回来,老奴等您好久了!”
“师父——少爷来检查试验田啦!大家快出来!”
“少爷快来看,这是您走前种下的,您看看,长的可还行!”
又是一群人,乌泱乌泱迎过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子,每一张都是兴奋期待的脸,都拉着温阮看田,像等待检验的军队。
邾晏在京城,来峰山的庄子里,见识过温阮的受欢迎程度,那边的农人很喜欢他,因为帮忙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育种成长,比如病虫害,他的少年很擅长这些,可见到眼前场景——
他的阿阮擅长的,显然不止病虫害这么简单,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培育良种,杂交,抽穗,灌浆…… 一大堆的实验记录和资料。
这些田地划分出很多区域,进行不同的培植方向,这个构想温阮显然已经策划了很久,持续了多年,到今天已经不仅仅是构想,而是往前迈出了很大一步,这里的田地规规整整,每一种粮食都茁壮成长,不管花叶还是果实,比邾晏在别的地方见识到的都要大,要饱满,且没有任何病虫害,可想而知收获时会是怎样的收成。
邾晏感觉,他仍是小看了阿阮,直至今日,才看到了阿阮在田间地头的统治地位。
不仅这里的田地庄稼比别处种的好,这里的农人也懂得更多,温阮说话时,从不会有人随便插问,那些在京城老农眼里是疑惑的问题,在这里根本不是问题,连十来岁的孩子都懂,他们全部用期待敬仰的眼神看着温阮,可想而知,所有这些都是温阮教的,温阮在此一道从不藏私,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追随,这么多热切目光……
“少爷您看!您年初制的‘化肥样品’方向没错,这片田长势尤其好,亩产会是其它的三倍!”
“还有这个,少爷您看!您改良过的点种工具没毛病,今年磨合下来,除两个地方有小更改,其它没问题,可大为增加播种速度,减少人力畜力消耗!”
“少爷您看,还有这个!商队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新粮种,大家都不认识,您给认认看是不是能种的好东西!”
所有人都很兴奋,温阮也很兴奋,完全忘记了未婚夫的存在,直接扎进了田地里。
邾晏突然想起在霍家,霍老父子意味深长的话,原来老爷子的未尽之语……
是天下所有农人,都会是温阮的娘家人。
他何其荣幸,能够得到这个耀眼的少年。
一整个下午,温阮泡在田地里,乐不思蜀,邾晏也见识到了与京城全然不一样的风景,一直到傍晚,南星来报‘昂爷回了漕帮’,温阮才恋恋不舍的告别农人,去了漕帮。
这一行于邾晏而言,又是一次很新鲜的体验。
他换了衣服,没穿亲王常服,当然也不寒酸,不管气质气派,看上去仍然很是个大人物,但未露身份,漕帮汉子们是不知道的。
“哟小少爷来啦!正好今儿个有新鲜的鱼,给您蒸一条吃!”
“去去没规矩,小少爷这年纪,还唇红齿白小孩似的,吃什么蒸鱼,得吃咱们这野生野长的王八,入了酒用了味炖的那种,是时候长大啦,再不经点事,会点活儿,要叫京城姑娘笑话了!”
“滚你的蛋,敢跟少爷开这种玩笑,少爷您瞧好了,我帮您揍他一顿,您叫昂爷免了我的罚,怎样?”
汉子们眼力不及霍家老爷子,也或许常年走漕船,官府大人物也看惯了,虽觉得邾晏气质特殊,但也并没怎么怕,一个个笑着跟小少爷打招呼,皮肤黝黑,咧出一口白牙,看起来个个不好惹,实则一个比一个憨。
温阮笑眯眯跟他们打招呼,任他们逗趣,什么调侃都不往心里去,最多骂个一两句,汉子们也不生气,不过心,甚至还觉得挺荣幸,嘲笑对方‘看我被少爷骂滚了你不行,少爷都不理你’……
最后还闹哄哄的要给少爷添菜,马上下水捉个王八立刻现做的那种,最后被老太太一个个敲了一顿,才消停。
老太太姓金,是苍昂的娘亲,先前有过一儿一女,没留住,生苍昂生的晚,遂现在年纪有点大,鬓边都白了,但她心态非常好,精气神十足,一点都不显老,手里拎的拐棍根本不是用来拄的,而是教训身边这群猴子的,谁不听话教训谁,亲儿子不听话一样揍,唯独没打过的,就只有温阮了。
今晚这一桌菜,甚至是她亲手张罗的,全部都是温阮爱吃的菜,亲儿子都忘了,是真把温阮心肝肉似的疼,饭桌上更是,恨不得把所有菜都夹温阮碗里,生怕他饿着了,吃不饱。
苍昂想拦拦不住,还被老娘的拐杖敲了下手,最后只得肃着脸,斟酒举杯和邾晏赔罪。
邾晏其实并不介意。京城里,所有人都懂礼数,所有人都长袖善舞巧舌如簧,反而让这红尘俗世的直白坦诚更为珍贵,他喜欢看少年眉目张扬,如鱼得水的鲜活模样,也喜欢看少年招架不住长辈慈爱,羞涩红润的脸。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一老一少发生的故事。
温阮救过老太太。
三四年前,泗州有一场大雨。雨在江南并不鲜见,只要不是那种连接几日,河堤决山洪发的大灾,都没什么大问题,百姓们早已习惯,护好自己不受伤,雨过了就好,可那一次老太太有点倒霉,苍昂出船去了不在,她一个去庙里进香回来,不小心扭了脚,动不了,周遭一个人都没有,求助无门,眼看被冲到了河里……
正好被同时下山的温阮看到了,山间河流与外面不同,来势险峻,温阮找了块浮木,让老太太趴在上面,一路游着扶着护着老太太到下游,老太太除了湿了衣裳,一点事没有,回去大夫开剂防风寒的方子,好好治脚,就没什么事了,反倒是温阮,一路在不怎么好的河道里游动穿行,衣服被刮破了,身上全是细细碎碎,大大小小的伤,有树枝划出来的,有锋利石头划出来的,失血也不少,病了好些日子才养好。
若不是有他在,老太太凶多吉少。
救命之恩,老太太怎能忘,遂一直想照顾他,报答他,奈何他自己有本事,不需要老太太帮什么,是以老太太一直很遗憾,索性把他当自己孩子看,能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
因为温阮,苍昂才有亲有奉,自也十分感激,不但不会制止母亲行为,反而觉得还不够,待温阮自己亲弟弟一样。
苍昂了解温阮,私下问明白结亲内情后,并不反对这桩婚事,反而很愿意让邾晏多了解温阮,只要自家弟弟喜欢,自家弟弟愿意,那他没什么好说,全力促成,左不过这个‘弟媳妇’来路太大,为防万一,他这个哥哥得更努力,打下更大更结实的地盘才行。
他从不觉得自己身在江湖是劣势,朝廷纵然掌权,拿捏着江湖人性命,但朝廷也需要江湖,恰好他很擅长在江湖搅动,江面有起伏,权力有更迭,然水面之下的利益勾连,自古都有,从不会变。
于是邾晏听到了很多温阮过去的事,调皮,善良,难处,遇到的灾厄……不一而足。
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温阮的善良。
温阮救的人,可不止老太太一个,他总是对出现在周围的苦命人充满怜悯,任何无辜人受难,只要他看到了,都会想去搭把手,可并不是所有‘无辜受难的人’都是无辜的,就是有人看准了别人会怜惜‘老弱妇孺’的点,故意制造事端,讹钱讹人,温阮在这上面也吃过不少亏,可他从来不记恨,他一直觉得坏人是少数,如果因为这些少数人,就记恨所有,那真正无辜受难的人怎么办,谁都装做看不见,让她们去死么?
“哼!你们这些男娃子,平时厉害的没边,节骨眼上一个比一个眼瞎,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桌子拍的啪啪响,“就上回那非说脚脖子被阿阮看到了,赖着要嫁给阿阮的姑娘,你们一个两个谁说话硬气了,还不是要我来把人骂走!”
“这世道,姑娘们不容易,我怎会不知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有些人就是心坏,根子上就坏了,你不防着点,真被赖上了就是你吃亏!越是好心人,才越要学着长心眼,懂不懂啊你!”
老太太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在担心自己,温阮怎会不懂,过来握住老太太的手,靠在老太太肩上撒娇:“那是他们没人疼,才要多长心眼呢,我有您看着,长那么多心眼做甚?左右有您护着我,我才不怕。”
老太太笑了,笑的那叫一个满足,眼角纹路都舒展了,笑完,才点了点他额头:“回回拿这话哄我,这下跑到京城,老婆子老了,又不能日日看着你陪着你,以后不知道……唉。”
她拿眼角觑亲儿子。
苍昂放下酒盅:“您看我也没用,留不住。”
“还不是你没用!我生你还不如生个丫头!”老太太狠狠瞪他一眼,才看向邾晏,“家里闹哄哄的,让您见笑了。”
邾晏亲自斟酒,给老太太倒了一盏:“您放心,日后有我看着阿阮,没人欺负得了他。”
老太太愣了下,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敬她,垂眸笑了下,大大方方端起酒盏,和邾晏遥遥碰了下:“殿下是君子,倒让我老婆子这小人都不好做了。”
这之后,她再没提类似的事,话渐渐少了,笑眯眯看着三个男人聊天。
这一夜酒,仍然有点闹哄哄,同样的,温阮得了老太太塞过来的红纸金字长单子,一连串的宝贝,里头有几样是温阮早先看到过,老太太说给儿子攒着娶媳妇用的,现在都给了他。
温阮不要,老太太就说,就苍昂那倒霉脾气,等他找女人成婚不知什么时候呢,好东西她再攒,这些不准温阮拒绝。
她还倚老卖老,用你敢推拒我就敢倒地碰瓷的姿态威胁,连简王殿下都不敢冒着伤害老人家的风险,替温阮拒绝,最后只能说……
是我和阿阮的荣幸。
温阮并没有喝醉,他怕酒后失仪,再惹简王殿下不快,一而再再而三,别人是会恼的嘛。
他还非常有礼貌,非常有时间观念,和邾晏一起回了暂住的宅子后,见时间差不多,主动走往客院。
邾晏:……
这夜星光很好,银河灿烂,风也温柔,有夜虫鸣叫。希望脚下的路久久长长,最好不要停歇,它却很短,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邾晏非常遗憾,并且别有暗意的看向房间内茶具:“你要不要——”
温阮又没醉,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转过头,也看到了桌上那套茶具:“殿下口渴了?酒饮多了是会渴……”
邾晏刚要说是,就听到温阮又言——
“可我这里没有泡茶,南星随我长在乡间,手艺也比不上蓝田,”温阮真诚建议,“不若再忍一忍,让蓝田泡?今日陪我忙碌到现在,殿下委实辛苦,殿下早些回去休息?我也该洗洗上床睡了。”
邾晏:……
是要……洗脚的吧?
奈何门被关上了,简王殿下只得遗憾回去。
同时对蓝田怒目而视——你为何泡茶技术那般好,若是不如南星,不就有借口留下了!
蓝田:……
这,主子,要是属下连这个都做不了,早被你砍死了,哪能留到现在?
转天中午,温阮被邾晏邀请,一起见益松雪。
益大人前日被救出来,经大夫诊过脉,吃了汤药,狠狠休息两日,束过发修过须更过衣出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谦逊儒雅,年过中年仍然有十足的书生气,给人感觉十分特别。
温阮这时才觉得有些眼熟:“你是……”
是不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见过来着?
“益松雪,谢过少爷救命之恩,”益松雪眼底有些湿润,“两次受恩,未能相报,益某惭愧!”
“益大人请起!”温阮不停朝他使眼色,谢他做什么,旁边有简王殿下呢,你们混官场的,倒是有点眼色啊!
不过他也想起来了,益松雪……好像也是一次大雨,他救过的一对夫妻?
同样也不是什么数日大雨,但益松雪当时似乎正在经历仇敌追杀,非常危险,他留了这对夫妻一段时间……如此想来,益松雪果然是个好官,在当时就表现出对田粮之事非常感兴趣,与他交流颇多,还聊出了一套新政策。
温阮记得,这对夫妻离开时,好像提了一嘴,说妻子有孕,当时并未显怀……
“你的妻子如何?孩子可好?”
“好,都好,”提起妻儿,益松雪忍不住笑了,“我妻生产顺利,儿子也顺顺当当,没病没灾,就是最近我这不太顺,娘俩就去京城岳父那里探亲了,也能躲一躲。”
“益松雪。”
邾晏修长指尖滑过茶盏沿:“本王记得,你岳父在京做御史中丞,遇到难处,为何不求救?”
“这……”
益松雪笑的腼腆:“些许小事,怎可给岳父大人添麻烦。”
第51章 本王不会做那种蠢样子
京城。
“你说什么?女婿跟杨肃那不是人的东西杠上了, 还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