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点计量在裴珩这里也管用,他叫唤一声,裴珩的力度就小上一些,越喊疼,落在他身上的力道越是柔和。
“分脉错骨手”变成了轻锤慢按,哒哒哒打在穴位上,这些日子他奔波劳碌,又一直忙于政事,虽然平时不觉得,但骨缝间按动时,嘎嘎作响,如同某种生锈的机器,裴珩的手指落在他肩背上,就如同将他错开的骨骼归位,疼后显出几分轻快。
“跑?还想往哪里跑?有那么疼吗?我也没用力啊。”裴珩按了按谢岁的背心,少年两个爪子抬上抬下,闷哼一声,随后断气似的垂下去。
裴珩拍拍他的头,“怎么?死了?”
谢岁垂着头,眼睛也跟着舒服的闭上,哼哼道:“死了。”
“那不然一凉席卷出去埋了?”裴珩收回手,谢岁侧头,肩头的长发从旁侧垂落,漆黑垂顺,像是某种光滑的丝织品,发梢落在地上,裴珩在沾灰前将发尾捞起来。
方才落了水,军帐中简陋,谢岁没擦头发,头发半干不干,绕在指尖有些软绵绵的潮湿。本就宽大的领口在方才的挣扎间被拽开,半个肩背露出来,贴了三两缕的墨发,顺着脊骨蜿蜒下去,白玉微隙。
裴珩盯着那丝隐没在衣襟长发,脑袋里无端冒出来上次同谢岁亲近时的场景。昏暗的床帐和对方咬着牙,泫然欲泣的眼睛
指尖忽然就烫了起来。
谢岁浑然不觉,他趴在软榻边缘,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条死鱼,只不过忽然就体会到裴珩平日里为何那般懒散了,因为——真的很爽!
如果可以,甚至还想让裴珩帮他继续按按。力气大点也没关系。
正想着如何有礼貌且不经意的提一下意见,
背后忽然一轻,随后裴珩忽然从他背上离开,谢岁眼睛眯开一条缝,就见旁侧的青年抬手熄了灯烛,营帐内一下子暗了下去。
“有人找我,你先歇着。”裴珩整理衣裳,从屏风后出去。
谢岁在软榻上翻了个身,随后就听见屏风后,女人有些嘲讽的声音,“珩儿好雅兴,看你这样子,身体是彻底无恙了?”
“险险救回来一命而已。”裴珩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算不上痊愈,母亲过来有何要事?”
“本宫来关心关心自己儿子有什么问题?”昭华长公主看着裴珩衣衫不整的模样,“你父亲若在,合该打死你。军营中孟浪至此,全然将裴家家训忘去了爪哇,如你这般治军,只怕没多久西北军就会成一盘散沙,四处行恶了。”
裴珩:“………”他不知道给自己的小伙伴疏松筋骨有什么好孟浪的,虽然某一刻确实有些旖旎心思,但那是因为谢岁太好看了!看见一个美人衣衫半解,生出几分欣赏的心思怎么啦?他一个直男,又没有不顾场合乱来。再有他们目前是夫妻,成了亲的人,按个肩背怎么了!
越想越正气凛然,越理直气壮,裴珩的身板也越来越挺,他盯着昭华长公主,眉头一簇,硬气道:“母亲过来就是说这些的?若是这种小事,您说完就可以走了。本王的营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轮不到他人过来指点。”
昭华长公主:“…………”
她看着在军营里宣淫,还不知悔改的儿子,十指紧扣掌心,忍了将人抽死的冲动,抬手将一封书信丢过去,“西南求援,百越之乱已平,宣州太守许蘅之携两千府兵将叛军堵在了春风关外,现在被两面夹击,恐怕守不住城,你且派一队人马过去支援。”
裴珩捡起桌案上的书信,看着其上危急的行军报告,沉默片刻,点头道:“可。”
屏风后,谢岁听见许蘅之的名字骤然一惊,从软榻上爬起来。木制的板架随着他的动作吱呀作响,引人侧目。昭华长公主听着这声音,额头青筋直蹦,昏暗灯火后,映着一道纤细人影起身整理衣物。想起方才在营帐外看到的影子,她只觉得尴尬。不想在此处再呆,蹙眉提醒道:“裴珩,你年纪不小了,凡事适可而止。”
裴珩:“?”
眼见这人油盐不进,昭华长公主懒得多费口舌,一刻也不想停留,转身撩开营帐,拔腿就走了。
此刻谢岁堪堪整理好衣服,匆匆出来,他看着裴珩手中的书信,拱手道:“王爷,可否给臣一观?”
裴珩正在整理书信,他瞥了眼谢岁,将书信丢他手里,“你好像对这个许蘅之很感兴趣?”
谢岁看着八百里加急的血书,神情尽量显得淡定公允:“许先生是当朝大儒,又是先太子师,况且他有大才,在南边教化民众……总之,许先生于朝廷有利。”
意思就是此人重要,不能死。
裴珩哼了一声,收拾了一下衣裳,起身去着甲。谢岁收起书信,看着裴珩穿衣服,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您这是要亲自去?”
裴珩穿上甲胄,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束起,眉稍微抬,锋芒毕露。
“不然?春风关距此颇远,西北先行军已经人困马乏,不可再行,此行需带禁军,而如今这整个朝廷,除了本王,还有谁能够领着他们在七日内杀过去?”
谢岁:“……”
裴珩拿起长刀,拔腿出去,轻松道:“走了。”
谢岁从营帐中奔出,看着裴珩点了几十亲卫离开,火把点点,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燃出一大片浓艳的星火。
谢岁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原书之中,谢党最后下场都不好,许先生从谢家倒台后,并没有再出现过。说不准是死在了南疆,又或者一辈子当他的边疆太守。
但许蘅之是他的先生,亦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如今幼年时期的熟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故人,但凡还有一个……他不想许先生死。
若是可以,谢岁甚至想亲自去,但也知道,如今自己行动不便,而西南情况危机,必然是急行军,自己去了也只是个累赘。只能看着裴珩急点了心腹护卫,领着众人御马疾行,渐行渐远。
南横回营后,衣裳都没脱,便被告知有新活。他精神倒是很好,没半分埋怨,凑在裴珩身侧叽叽歪歪,“王爷,王爷,您和王妃可真是天生一对,好生恩爱啊!”
裴珩:“?哪里看出来的?”
南横:“您看王妃,到现在还在城墙头送你呢。”
裴珩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平清关口,城墙上,夜风呼啸,长袖当风,谢岁的影子仿佛同墙面融合在一处,恰似九天之下的一段清亮的月光。
“王妃对您用情至深啊。”少年的声音极为羡慕。
裴珩动作一顿,这一次他没开口反驳,时间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他侧身朝着南横吩咐几声,随后头也不回的出了关。
明月高悬,谢岁玄色的铁骑出关,奔向广阔的平原,向着禁军汇合,为首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夜色内,谢岁盯着那片旷野,有些出神。
“王妃!”
就在这时,一段清亮的少年声响起,谢岁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那队人马后,有一骑停在城墙不远处,扯着嗓子吼道,“王爷让您别看了!回去睡觉!莫要担心,七日后,殿下必大胜而归!!”
说完,那少年转身挥鞭,御马融入队伍之中。
谢岁站在城墙上,被一声声的王妃糊了一脸,那少年的嗓子着实响亮,半个关隘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城墙上的人纷纷朝着他看过来。
谢岁:“………”
说不清怎么回事,一股热气从后脑勺冲起,随后他整个耳垂红了个通透。好在脸还是白的,只是握着竹竿的手指蜷缩,感觉再使些力气,可以从竹竿上扣出五个大洞。
从城楼上下去时,便看见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对着他恭恭敬敬道:“参见王妃!”
“王妃晚好!”
“山路难走,王妃慢些!”
谢岁面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脚步虚浮的回了营帐,往那张吱呀作响的床榻上躺下去,然而空气中都是裴珩身上的气息,他翻来覆去,一张床铺叫的快要散架,也没能把眼睛闭上。
一定是白日里睡太多了!
谢岁一把坐起来,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撑着小竹竿出门,问门口的守卫,“端王幕僚都关在何处?”
守卫毕恭毕敬,“王妃这边来。”
谢岁:“………”算了算了,本来就是成了亲的人,叫一声又不会掉块肉。
嗯……叫一声又不会死,随他们去吧!
一路上,谢岁在西北军一声声的王妃内,逐渐麻木。
直到进了监牢,气息混浊,灯火昏暗,他在一个角落的稻草堆里对上方翥惊讶的眼睛。
谢岁披着裴珩的外袍,头发还散着,然而干干净净,全须全尾,一看就过得很不错,他挥了挥手,友好道:“方大人,我来接你了。”
方翥经历了端王内乱,西北军大杀特杀,禁军围剿,一整日的兵荒马乱,已经是灰头土脸。现在和往昔的一众同僚呆在大狱里,商量着往后可怎么办。
听闻昭华长公主雷厉风行,只怕落在她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他们算是弃暗投明,至少不会满门抄斩。更何况,方翥还有傅相这层关系,如今只是静待入京审问,不过少不得要受上数月的牢狱之苦。
西北军轻点战俘时,方翥询问了不少人,都没见着谢岁,本来以为谢岁凶多吉少,如今一看……过得比他们好多了!
西北军怎么会对他一个杀了自家王爷的人毕恭毕敬,还一声声的王妃王妃叫着?
方翥瞪着谢岁,握着铁栏杆,片刻后反应过来,晃着牢门,手指头快要指到谢岁鼻尖,怒道:“谢岁!你耍我?”
谢岁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
第60章
平清关的牢房是被方翥放火烧过的,后来又让林雁加了一把大火,一半的牢房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虽然火势救下来了,但到底还是烧了一半。起初逐渐牢房的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关隘,如今要关上这么多人,以至于房位有限,端王原先的幕僚,基本都被抓了关在此处,五六个破破烂烂的牢房里挤了十几个文臣武将。
天气闷热,为了免得他们热死,有侍卫往里头扔了几把蒲扇。
谢岁站在牢门口,看见的就是几个从前和他混在一处的文官瘫在地上,一个个毫无形象,济颠似的,打扇拍蚊,苦哈哈躺着。
看见谢岁时,他们一个个眼珠子快掉下来。
方翥站在牢门口,手伸出来几乎要拽住谢岁的领口,咬牙警告,“你和朝廷串通好的,故意设的局?”
谢岁不懂方翥为何如此激动,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安抚道:“方大人,兵不厌诈,况且你此番平叛有功,何必如此?”
“来人,给方大人解锁,请方大人出去。”谢岁抬手示意,侍卫听话的过来开门,谁知此时的方翥不干了。他扒拉着门槛,坚决不出来,凑在谢岁身侧压低声音道:“按照朝廷律令办事就好,你如此私下提审我,到底要干什么?”
谢岁拍拍方翥的手,将他的手指尖从木栅栏上扒拉下来,“我这是同您叙旧,如何能叫私下提审?牢房晦气,方大人您还是出来吧!”
两个侍卫将方翥一把拖出去,重重关上牢门,方翥试图挣扎,然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哪里挣扎的过,让两个侍卫提着胳膊拖出去,挣扎间鞋都掉了半只。
谢岁这一副要提审“叛军”的势头将剩余的人吓了一跳,原本还想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看见方翥被抓走的模样,纷纷闭上嘴,挤在角落里,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谢岁。
方翥的身影已经远去了,两个侍卫嫌弃他吵闹,抬手将人的嘴堵住,谢岁站在牢门口,看着噤若寒蝉的旧日同僚们,温柔一笑,“诸位大人莫怕,早些歇息,谢某过几日再来一一拜访。”
所有人:“………”瞬间一万种严刑拷打的景象从脑袋里奔跑而过,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谢岁施施然走了,牢狱内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蚊虫扇翅的嗡嗡声。不知谁“啪”一声拍死一只蚊子,随后寂静的牢笼中,众人哗然。
“等等,谢岁没死?”
“他杀了裴珩,西北军居然能放过他?”
“……那这不就说明裴珩根本没死?!”
“嘶——”
“淦!太贼了!”
“完了完了,落在昭华长公主手里还能有活路,落在摄政王手里,他不得……”
当年蔡家灭族的惨案浮现在众人脑袋里,顿时一堆人软了腿。蒲扇都拿不动了,昏暗的牢房内,不知有哪个大男人崩溃,哭了一声,“完了!姓裴的喜欢剐人,咱们谋逆,怕不是九族都要被他给灭了,一家老小都得吊在城楼上风干成肉干!”
“现在投诚还能有机会吗?”
“你看当年蔡家有机会吗?”
“………”
大牢内瘫倒一片,有几个还算是精神稳定,隔壁承受力不太好的,不知道是脑补了什么惨案,有位老先生已经颤颤巍巍拿着腰带套在房梁上准备上吊自尽。
几个端王幕僚在底下大喊快来救人,一时间本就拥挤的牢房更加混乱。
不过此处的乱象并不能够影响到谢岁,他让侍卫将方翥抬到了自己的营帐,随后给一脸叛逆的方翥倒了一杯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