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思右想,实在搞不清楚为何萧凤岳会对他下手,他们之间目前应该还处于合作关系,裴珩还没死,现在就撕破脸,有必要吗?难道是他最近太嚣张了?不可能啊?他一来没欺男霸女,二来也没有挖苦讽刺,平日里礼貌客气,只差没装孙子了……总不可能是他吃太多吧?
身旁的侍卫誓死反抗,护着他往外冲,耶律乌恒手里提着从打手手里抢来的大刀,一路杀一路退,勉强也能算得上骁勇,只是杀手源源不绝,蝗虫一般涌过来,一看就是早有预谋。
外头越来越热闹,不知是哪个纨绔子弟在街上撒钱,将所有的冲杀声都掩盖在抢钱的喧嚷声中,他就是大喊救命都没人理。
一墙之隔,他被逼上死路。
“萧凤岳,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如今杀我,是想同我们开战吗?!让他们退下,今日之事,本王可既往不咎!”
耶律乌恒目眦尽裂,然而回应他的,是蜂拥而来的杀手。冷铁长刀,砍进侍从躯体之中,迸开滚烫的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瞳孔紧缩,而在远处,萧凤岳已然掸了掸袍袖,在侍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感觉到了绝望。
此时此刻,耶律乌恒迟钝的小脑瓜尚不能让他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惹来杀身之祸,但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保命。他这辈子在战场上都没这么敏锐过,在最后一个护卫的拼死保护下,忽然发现有一处地方的杀手人员稍微稀少,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赤红着眼冲过去,血肉横飞之中,冲出那条破口,一肩撞开大门,夜风幽凉,他瞳孔一颤——
暗巷之上,是密密麻麻泛着冷光的箭矢。身着夜行衣的杀手半蹲在墙头,弓已半张。
完了。
他不想死。
弓箭齐射而来,耶律乌恒就地一滚,护住要害,腿上胳膊上顿时中了数箭,在彻骨的痛楚中,他听到了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不知是何处存放的烟火炸了,从隔壁庭院里一直炸到巷子口,颇有年代的砖墙一整面倒塌,烟花卷着尘土咻咻咻往上冲,火花噼里啪啦四处飞溅,过年似的。
谁也没料到有这出,巷子本来就昏暗,此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杀手乱射一通,待到烟花爆竹燃尽,巷内只剩一片碎屑,还有满地的箭矢。
耶律乌恒不见了。
杀手们对视一眼,顿觉不妙,领头人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四处搜寻,他则立刻赶去通知萧凤岳人跑了。
谢岁看着不远处噼里啪啦烟花乱窜,轻轻放下茶杯,“来来来,干活了。”
他一手揽一个,在小五战战兢兢的目光中,勾着林雁的脖子,将三人的脑袋凑到同一水平线上,认真道:“师父,你要打架。”
林雁嗯了一声,颇为高冷。
谢岁手拍拍他的肩:“待会儿我咳嗽一声,你就去打人。”
林雁弓着腰:“打谁?”
“揍带头的。”谢岁满脸不在乎,“待会儿谁带头查问,你打谁,气焰越嚣张,你下手越重。”
“小五,你去找官,别去京兆尹,去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其他的也行,官位越大越好,绑也给我绑过来凑热闹。”
小五看着谢岁黑沉沉墨一样的眼睛,打了个哆嗦,“谁都行?”
“皇帝都可以。”谢岁拍拍他肩头,“只要你叫的过来。”
小五握拳,感觉自己身上肩负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谢岁吩咐完后,他拍拍胸口,转头跑下楼,咻一下没影了。
长街之下,封锁来的很快,谢岁手搭在眉骨上往街尾看了一眼,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忽然后悔今天出门没带把扇子,不然捣乱时也能更风流倜傥些。
叶一纯手指搭在刀上,跟在谢岁身后,他脱了道袍,一身劲装,看起来也有几分军爷样。见小五走了,他脸上的肃容稍稍一缓,随后漫不经心地贴近,凑在耳边轻声道:“元夕,你派谁去救的人?”
谢岁眉尾轻微一挑,头也不回,背着手往下走,“自然是王府的暗卫,不过今日当值的倒不知是谁,怎么?师父您怕遇到熟人?”
林雁:“…………”
他冷笑一声,大步向前,“我会怕?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会怕!”
巷子尾,叶一纯扛着人灰头土脸从里头窜出来,他蒙着脸,身上的衣服被火星燎了好几个洞,暗处有人手下接应,两个暗卫刚靠近,叶一纯像是嫌弃血污污了衣裳似的,将刺猬似的耶律乌恒往地上一丢,“抬边上去,给他喂口药吊着,别死了。”
耶律乌恒已经晕了,出气多进气少,趴在地上死狗一样。两个手下在旁侧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失血过多,给人粗粗处理了一下伤口,往他喉咙里塞了一把吊气的,两人数了数他身上的箭头,啧啧作叹。
“老大,抬走?”一个暗卫从高处蹦下来,“我看他们要搜过来了。”
“绕一下圈子,等他醒。”叶一纯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丢大街上就行。”
从西北回来的人,多少对异族有些意见,叶一纯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战场上不死不休,以至于他到现在看到这张胡人脸都有些手痒,想一刀砍了。
如果不是如今边疆不易再起战事,死八百个耶律乌恒都不关他事。
*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乌恒从剧痛中醒来。
他半睁开眼皮,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逃出来了,身居暗巷,浑身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如坠梦中,不远处,是一街明光,来来往往都是大周百姓,提着灯笼走来走去。
但是他不敢出去。
萧凤岳是禁军统领,敢在金陵杀他,必然是有了开战的准备。而如今朝廷会如此恨他的……只有裴珩!
他感觉自己想通了所有关窍,整个人也随之绝望。
如今身在敌人帝都,他便是插翅也难飞,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死定了。
浑身打着颤,耶律乌恒靠在阴暗的巷角,忽然淌出两行长泪。
他就不该来这里,哈,裴珩的地盘上,他只会死的更快。
巷子外,等了半天没等到耶律乌恒出来的谢岁缓缓停住脚步,看向刚刚从另一侧回来的叶一纯,颔首微笑,“叶统领,辛苦了。”
叶一纯在外头晃了一圈,如今摘下面罩,换了一身衣服,行至谢岁身后,看见抱着刀的林雁,脚步顿了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走过来,站在了林雁旁侧,只不过隔了一尺远。
两人不发一言,谢岁便也权当他们不认识,寻了个茶水摊坐着,盯着那处巷子慢慢的等。
身后叶一纯也不坐,双手环胸,面沉如水,林雁眉头一蹙,啧了一声,将头扭去另一侧,手指在鼻尖扫了扫,一副被什么熏到的模样。
叶一纯侧头在身上嗅了嗅,方才他炸了烟火,身上沾了硝石味儿,为了避免坏事,特地换了袍子后,还往头发上撒了些桂花水,应当是压下了的。
林雁如此矫揉造作,无非就是想气他。
叶一纯神色更冷了。
谢岁举着陶碗喝水,身后两人的小九九他暂时还没有时间管,今日也不过是借着让叶一纯当值,在干活之外,给个见面的机会。
毕竟往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直这么憋着也不好。
三人这么不尴不尬的坐着,只看着人来来往往,一杯水都饮尽了,终于有人在巷子口发现半死不活的耶律乌恒,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随后便是响亮的,“来人啊!杀人了!”
早就在四处搜查的禁军得到消息,立刻朝着这边靠近。谢岁将茶碗搁在一边,起身,凑热闹似的走过去,自人群中挤进一个脑袋,正对上耶律乌恒晦暗的眼,而后一脸惊讶,“耶律殿下?!您怎会如此?”
耶律乌恒靠着墙,气若游丝,他看着谢岁焦急地靠近,嘴角张了张,喉咙中只能断断续续憋出两声咳嗽,哆嗦着求救,“本王……遇刺,救命……”
“遇刺?”谢岁半撑着他的胳膊,不顾自己衣裳上沾染的血渍,目光凝重,“殿下可见到那行刺之人的模样?天子脚下敢行此恶事?本官定要上达天听,给您一个交代!”
不远处,禁军已经赶到,将人群驱散开。耶律乌恒半死不活靠在谢岁肩头,胆战心惊的看着他身后,一身盔甲的萧凤岳,嘴角颤抖,抓着谢岁的手指,求救道:“就……就是他……萧……”
“谢大人,使臣遇刺,此乃重案,此事当移交给刑部处理。”甲胄轻响,萧凤岳行至谢岁身侧,一掌按住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此处血腥,切莫污了王妃贵体。”
“都愣着作甚?没看到耶律殿下受这么重的伤吗?还不快将人抬一下医治!”萧凤岳回头喊人,另一手要将谢岁从地上拉起,只是拽了一下,没拽动。
萧凤岳肩头一重,一把带鞘的冷铁长刀压在了他肩上,他冷然回头,就瞧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着,门神似的,为首的青年手劲极大,笑着冲他道:“王妃金贵,还望这位军爷挪手,不然伤了贵体,手可就不保了。”
第97章
此处偏巷,灯火晦暗,萧凤岳脸沉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他依旧按着谢岁的肩,手劲越发重,几乎能够听见骨骼被压迫时的咯吱声。
林雁放在他肩头的长刀亦然施力,刀刃割破衣裳,陷入血肉,他肩侧的衣裳被深色的血迹浸没,萧凤岳像是浑然不觉,他四周的兵士们抽出武器,行成一个包围圈,将谢岁等人堵的严严实实。
气氛凝滞,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就要捅过来血溅当场。
谢岁施施然看着萧凤岳,面上没有一丝痛色,还是保持着世家一贯的体面,皮笑肉不笑道:“萧大人,您的手重了。”
此时耶律乌恒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得,已经晕了过去,谢岁单手扶着,身体被他的体重带的些微倾倒,一副弱不可支的模样。
“事关使臣生死大事,一时着急,得罪了,还望王妃海涵。”萧凤岳轻笑一声,又摆出了日常那副随和的模样,他松开钳制谢岁的手,后退一步,让开道来,“事关两国邦交,耶律殿下切不可出事,还需尽早带去救治才是。”
“我知道。”谢岁一脸诚恳,“萧将军放心,王府有神医,区区皮肉伤并无大碍,如今刺客流窜,人心惶惶,您还是快些去抓刺客罢。”
“这……王府今夜可是要将人带走?”萧凤岳脸上堆了个笑,语气为难,“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漠北与王爷向来不对付,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影响王爷清誉。当然,王妃今日若非要带人走,在下一个小小的都尉自然拦不住。只是明日朝堂若是有人不分黑白参我,还望王妃在王爷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不然怕是要吃挂落。”
“至于后面两位大人,虽说我这项上头颅不值几个钱,但当街行刺朝廷命官,传出去怕是也不太好听吧?”
他一脸无辜,抬起双手,身后原本剑拔弩张的侍卫见状,亦是让开一条道来。虽不言语,但脸上愤愤不平,大有狗仗人势,摄政王以权压人,太过猖狂的意思。
谢岁给了个眼神示意林雁放开萧凤岳,将耶律乌恒沉重的躯体交给对方,他动了动生疼的肩,笑道:“那是自然,萧将军放心,明日定然问清楚幕后主使,也好快些结案。”
“唉,这杀千刀的缺德鬼,也不知怀了什么坏心思,这么好的夜色用来杀人越货,全让刺客毁了。”
谢岁甩了甩指尖上沾着的血,同萧凤岳擦身而过,夜风卷着血腥气,与风同来的还有一句幽微的嘲弄:“说起来方才耶律乌恒还没晕,他倒是机灵,对我说的刺客是谁来着,啊,好像是姓萧……”
萧凤岳:“……”
一阵风过,只听得两声甲胄轻响,他猛然抬手一爪,勾向谢岁后颈,说时迟那时快,叶一纯抬手格挡,两人飞快过了数招,萧凤岳几次抽刀不出,干脆弃了长刀同他肉搏。
四周侍卫大惊,直接冲上来帮忙,到底还是记得在街上,没敢当街杀人,只是一群人开始乱斗,噼里啪啦打作一团。好歹还有理智,不敢打他,谢岁让人群挤去了边角处,只能在旁侧呐喊助威。
他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偷袭林雁,不过被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林雁一脸困惑,不懂谢岁为什么要去挑衅。
谢岁比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安心,片刻后,叶一纯以一当十,侍卫倒了一地,萧凤岳被掀翻在地,鼻血长留,他抬手擦掉血迹,呸了一声,狼狈道:“王妃今日是故意同我过不去了?”
谢岁正在啪啪给叶一纯鼓掌,闻言笑道:“哪有?萧大人您可别恶人先告状。莫非方才伸手不是为了打我,是要请我吃酒了?”
萧凤岳脸色铁青,他哈了一声,抬手摆开架势,“不敢,谢二公子身边卧虎藏龙,有贵人相护,你的酒我可喝不起,方才不过想例行询问,倒挨上一顿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有仇呢。”
“不然您现在问?”谢岁摸着下巴,眉眼弯弯,“萧大人,方才耶律殿下昏迷前,向我吐出一个人名,那名字听着耳熟的很,定是我相识之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嘶,叫什么来着?您多问问,我定然就说出来了。”
萧凤岳:“………”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谢岁,心头凉了半截,但拿不准对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呵了一声,嘴硬道:“谢岁,你如今的话还有人敢信吗?谁知道你能攀咬到谁身上?”
“无事,待耶律乌恒醒了,再行复核便知真假。”谢岁似笑非笑看着他,只是那神色不论如何都透着股算计。
今时不同往日,萧凤岳忽然生出后悔之意。当初就不该纵容幼弟胡闹,本以为谢家就剩下个谢岁,翻不出什么风浪,萧凤岐想玩便玩了,所以对掉包出天牢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当初早些杀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他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卡在半空,只是不知谢岁到底有什么目的。
报仇?还是往上爬?
他喉间动了动,正欲再行试探,忽然身后传来马蹄震动声,他头皮一麻,顿觉不妙,转头看去,只感觉一道黑影从马上一跃而下,自身侧穿过,大步向前,然后一把捞住谢岁,抱了个满怀,上上下下打量,“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不是出来看灯?怎会同人打起来?”裴珩的声音有些细喘,想来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
谢岁此时倒是没了方才的气焰,浑身一软,倒在裴珩怀里,虚弱的像是失血过多,他仰头,眼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王爷,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