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宅书房内。
许钦见着眼下一片乌青的裴寻芳,略吃一惊。
“听闻掌印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季公子,几日未曾合眼,着实辛苦了。王爷被诸事绊住,没有及时来接季公子,实在抱歉……”
“长话短说。”裴寻芳端起一盏茶,坐于太师椅中,道,“王爷此番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许钦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客套话,这下倒不用说了。
他开门见山道:“王爷明日会亲自来接公子回宫,请掌印提前做好准备。”
裴寻芳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不行!”
许钦被如此直截了当拒绝倒是头一遭,他敛了敛神色,又道:“想将季公子的身份拨正,此时是最佳时机,不可耽误。”
裴寻芳缓缓抬眸:“季公子的身份?王爷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许钦道。
“都查出了什么?”裴寻芳又问。
许钦从一进门便感觉到了裴寻芳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被他如此审视着,更兼这老宅月夜寒凉,许钦只觉背脊发寒。
许钦自认见多识广,今日真是活见鬼了。
许钦稳住声线,细细道来:“春三娘都招了。”
“当年,她受命接管不夜宫,收养了一名婴儿,任务便是将这婴儿培养成为大庸第一伶人。她并不知道这婴儿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幕后宫主的真实身份。”
“她被下了蛊虫,唯一的孩子也被带走,她被宫主所胁迫,只能听命从事。季公子在不夜宫的十八年,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初次登台,包括每一次献艺待客,甚至包括太子李长薄与季公子的相遇,以及弁钗礼的每一位受邀客人,每一步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
许钦说得谨慎:“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不夜宫的宫主,当今圣上,嘉延帝。”
“这些咱家都已知道。”裴寻芳不耐烦打断他,道,“这些能证明什么?”
“证明……季公子才是先皇后的亲身骨肉,是大庸真正的嫡皇子。”许钦道。
“何以证明?”裴寻芳道,“拿什么说服文武百官?当今太子李长薄又当如何?当年是咱家带着刚刚出生的嫡皇子突出重围、亲手将他交给嘉延帝,如此来说,咱家也是同谋?”
许钦眉心一跳,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李长薄是否是皇家血脉咱家不知,但季公子从进入不夜宫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大庸的嫡皇子。”
裴寻芳定眼看向许钦,那漆黑不见底的凤眸里,透着阴寒与决绝,他道:“烦请许爷代为转达,请王爷帮忙划去季公子的伶人籍贯,还他自由身,若王爷不方便,那就由咱家来亲自废了这荒唐的伶人制度!”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至于为季公子拨正身份之事,不要再提!”
许钦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境况,便道:“事关国本,这恐怕不是掌印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请向王爷带句话,咱家不会让季公子入宫!”裴寻芳斩钉截铁道,“这便是咱家的态度,说得够不够清楚?”
许钦算是明白裴寻芳的意图了。
他这是明晃晃地想要掩盖季清川的身份,想要独自霸占着季公子,同时,他也要阻止他当年抱错嫡皇子的事情被揭露,以保全他自己。
好一个阴险自私、贼胆包天的阉人!
“掌印这是要将错就错,不准备翻案了?”许钦寒声道。
“当然不是!先皇后遇刺的真相必须披露,大庸皇室血脉亦不可儿戏!真的可以不再追究,但假的就是假的,太子李长薄的身份,仍要追查!王爷若是没有线索,咱家可以为王爷指一条线索!”
裴寻芳望过来,又道:“如今嘉延帝抱恙,安阳王封锁消息也只是一时,纸终究包不住火,朝堂必定已是暗潮汹涌,太子党必定已在密谋夺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朝不保夕的季公子身上,安阳王不如将筹码压在自己身上。”
裴寻芳说着起身,道:“咱家在大庸经营多年,是王爷最佳的合作伙伴。当日咱家在地宫里同安阳王说的话不是儿戏,请王爷拿出诚意,再来同咱家谈判!”
许钦见他如此独断专行,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便知此事已经不是他一个说客能左右的了。
他拂拂衣袖,也起身道:“季公子身份特殊,关系到大庸国本,请掌印同王爷从长计议为上。”
“咱家等着同王爷共商大计。”裴寻芳起身便走。
“掌印留步。”许钦叫住裴寻芳,又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嘉延帝在不夜宫病得实在离奇,季公子又一直昏迷不醒,王爷原本想将不夜宫彻底调查一番,谁料前晚不夜宫突遭大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夜宫的人死的死,逃得逃,连春三娘也在诏狱畏罪自尽了,如今只剩一堆灰烬瓦砾,线索皆断,不知此事,掌印怎么看?”
裴寻芳面不改色,并不回应此事,却只问道:“凌舟何在?”
“掌印是指季公子的那个近卫么?那小近卫也是春三娘的人,倒是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烦请将他完好无缺的弄出来。”裴寻芳道,“季公子将凌舟当作弟弟一般看待,咱家不希望他有事。”
而此时,隔壁主人卧房内,秦老正掌灯研究着那瓷瓶子里的药,忽觉刮过一阵风,灯烛晃动得厉害。秦老起身欲去关窗,却觉后肩一沉,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桌上的瓷瓶子被一只手拿起。
一身袈裟穿得凌乱不堪的玄衣人出现在房中,他大步朝床榻走去。
他每走一步,与外界之间便多了一层结界,声音与画面都被隔绝在外。
玄衣人行至床边,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手,双膝跪地,虔诚地将额头贴在苏陌的手掌心。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
第72章 吞噬
“扑棱棱。”
栖息于树梢的夜鸟, 蓦地惊飞而起。
裴寻芳心头一跳,转眸看向窗外,一轮血色残月挂在枝头。
老宅静极了。
裴寻芳担心一会苏陌该醒了,醒了又该喊疼, 疼了又该找他了。裴寻芳已是心猿意马, 便道:“季公子志不在朝堂,亦无义务为大庸绵延国祚, 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皆于他无关。”
“去乐籍, 还季公子自由之身,是咱家唯一的要求。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 咱家有十足的诚意。”
“言尽于此, 时候不早了,来人,送送许爷!”
许钦头一回见到未经人长辈同意, 便明目张胆将人扣家里的。
这和明抢有何分别?
正经人家求娶婚配,也得三媒六聘不是?
想那弁钗礼上众人为季公子一掷千金,谁能料到竟被这阉人给捷足先登。
又想季公子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又岂能由得这姓裴的一言堂?
这皇家身份及其背后的权利哪个不是世人拼尽性命去争去抢的,饶是他许钦有万贯家财, 若有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摆在他面前, 他也是会为之疯狂的。可这裴寻芳, 为何会如此抗拒季公子沾上这些?
许钦百思不得其解,追上去拱手拦他:“至少让许某看一眼季公子, 王爷牵挂着公子,我也好对王爷有一个交待。”
“他很好。”裴寻芳道, “许爷似乎对季公子,还有我的宅子都很感兴趣?”
许钦噎了一下。他本还想同他打听打听这宅子的原主人, 可瞧这情形,这位阎罗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正欲说话,忽见廊下落下三名影卫,拜道:“禀掌印,小和尚逃了。”
裴寻芳脸色一变。
疾风掠过廊下人,亦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而一廊之隔的主人卧房,一切犹如被下了沉睡咒,就连烛火也不再跳动。
万籁俱静。
整个世界仿若只剩下这小小床榻一方天地。
苏陌适才用过药,睡得很不安稳。
这座宅子奇怪得很,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生命,它们趁着苏陌睡着,在他梦里高高低低说着话。
有说掌印好生奇怪,大雪天的夜里抱着公子在屋顶看月亮,可雪夜哪里会有月亮?掌印还说,帝城的月亮没有洛阳圆,要带公子去看洛阳的月亮,这不是说胡话吗,公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说自公子走后,老宅的一切就成掌印的宝贝疙瘩,公子用过的笔不准动,公子用过的椅子不准动,就连公子挂上的风铎也不准换,可天黑了又亮,冬雪下了又停,直到红豆树彻底枯死,公子依然没有回来。
逝去的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嘘,别乱说话。
这不回来了么。
忽然间,梦中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遮天蔽日的金色字网笼罩下来,苏陌像一叶小舟,被困于浩瀚天网下,浮浮沉沉。
忽闻一声惊天唳鸣,一只玄色大枭从那金色字网中剥离出来,它盘旋于字网间,惊空遏云,如同巡视于天地间的卫士。
那双流光巨翅扇得天摇地动,大枭锐利的眼睛很快锁定苏陌。
苏陌亦隔空回望着它。
忽而,那嘹唳声冲破云雾呼啸而来,尖利的喙爪眨眼便俯冲到眼前!
苏陌眼睫一颤,从梦中惊醒。
睁眼便见玄衣人跪在身边,捧着他的手,目光灼灼。
苏陌心悸不已,缓了片刻,这才看清玄衣人的模样。
他的模样实在荒唐,一身袈裟凌乱搭在身上,精壮的臂膊和胸脯露出大半,他头顶冒着热气,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从心口一直蔓延至臂膀。
似一道道暴走的力量。
“你怎的弄成这样?”苏陌问他。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玄衣人再次说道,眼里涌动着光。
守书人?
苏陌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前关于玄衣人的种种猜测终于明朗起来。
苏陌沉吟片刻,问他:“阁下守护的是什么?”
玄衣人喉结滚动着,周身火辣辣的。
眼前的苏陌面如美玉,眉目如画,双颊透着红晕,一双似醒非醒的眸子波光潋滟,直将人看得心旌神摇。
他可是写书人啊,创造这世间一切的写书人!
可他却又如此脆弱,像被折了羽翼坠落凡间的神,手无缚鸡之力,多可爱啊,像一只受伤的小喵咪,浑身透着迷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