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如天网罩下,白色梨花不停飘落,苏陌看见,朱红宫墙下,季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
他眼角挂着泪,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地间静谧非常,唯有这个声音一直回荡着。
苏陌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金色字网越来越大,苏陌看见了,自己曾亲手写下的季清川的设定。
“季清川,至情至性,至清至洁,生而尊贵,奈何命薄,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长薄一人,可惜一腔深情错付,飞蛾扑火,终落得个一川星河坠泥沼。”
“爱极,怨极,万念俱灰,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从此山河远阔,痴人是路人。”
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
清川啊清川,你还是放不下么?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在遇到李长薄之前,你最初的心愿?
十五岁那年,清川初次亮相十六乐坊百花盛宴,惊艳四座,一举夺下帝城第一伶人的桂冠。
那看呆了的沈大少爷问,清川可有何心愿?
清川微微一笑,于无数道赤裸裸的目光中,答道:云峰出远海,帆影挂清川。
清风明月,是自由自在的一生啊。
苏陌抬头望着那广袤如苍穹的金色字网,大声唤道:“阿烈。”
“公子,阿烈在。”玄衣人的声音立马出现。
“阿烈,”苏陌说道,“我原本以为,穿进这本书里,我要对抗的是原书设定,是李长薄、是天道自衡、是吞噬的惩罚!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
“困住我的不是那些,困住我的是清川,是我一手写下的笔下人季清川。”
“公子。”玄衣人倏地现出原形,玄色大翅闪着流光,将苏陌包裹在内。
“困住公子的不是季清川,是公子自己。”
“公子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写就了季清川,季清川便是公子意识的一部分,季公子就是公子,公子是被自己困住了。”
苏陌反驳道:“不,季清川是季清川,我是我。”
“穿进书中越久,角色沦陷越深,公子创造季公子时的那一部分意识渐渐占了主导,公子与季公子,渐渐融为一体。”玄衣人一挥翅膀,面前便出现一面顶天立地的镜子。
玄衣人轻扶苏陌的肩,看向镜子:“公子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苏陌脑中嗡的炸响。
那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青年,分明就是苏陌自己的模样。
怎么回事!
“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公子想偿还季公子,想救赎他,便要解开季公子的心障,放下痴妄,方可获得解脱。”
“如何解开心障?”苏陌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衣人道,“李长薄,公子避不了。”
“当真只有此路吗?”
“顺天道而为,公子的路或许会更顺畅一些。”玄衣人道,“公子是创造这个世界的造物者,不是敌对者。”
苏陌恍然大悟。
是啊,为何一定要逆天道而为?
这本文是苏陌写的,苏陌从穿进这本书中开始,就一直在否定这本文的设定,试图打破规则、改变一切,为何要否定一切,为何不因势利导、利用规则?
“公子一直太过紧绷了,请公子卸下枷锁,重新拿起掌控这世界的笔,你会发现,你与天道和解了。公子救赎笔下人,就是救赎公子自己。”
苏陌有些激动,玄衣人这番话简直醍醐灌顶。
“阿烈同我说这些,没关系吗?”苏陌忽而发现,玄衣人右翅的几根羽毛烧了起来。
他淡定地拍拍着火的羽毛,看向镜中的苏陌,道:“阿烈恐怕要离开公子一段时日了。”
苏陌问道:“你要去哪?”
“去寻找两全之法。”玄衣人道,“书中主角全部背离原书设定,角色崩塌,主线偏离,书中世界分崩离析,公子被角色沦陷与吞噬所威胁,这于守书人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你会不会怎样?”苏陌问道。
“阿烈活得够久了。不论这世界如何变化,阿烈坏不了,阿烈永远守护公子。”玄衣人刚说完,眼前的镜子嗞啦裂了。
下一瞬,哗啦一声,镜子碎成了渣。
玄衣人讪讪笑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未分别阿烈已经开始想念公子了,人类的情感竟是如此脆弱吗?”
“你真的没事吗?”苏陌问道。
玄衣人退了几步,道:“此一别,愿公子一切安好。”
“阿烈要守护书中秩序……更、更要守、守护公子……”他突然卡壳了般,捧住自己的脑袋,左右咔嚓扭了扭,这才恢复正常。
“请公子永远不要忘记,你是写书人苏陌,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苏陌。”
“等阿烈回来,阿烈要做公子的相公。”玄衣人咧嘴一笑,双翅一振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大鹏,唳鸣于长空,他盘旋于字网之间,不舍地回头望了苏陌两眼。
苏陌本还想问问他关于传闻中的“天机门”的事情,可是眨眼间,流火蹿过他的身体,玄衣人化作一团火球,消失于字网间。
“阿烈?”
苏陌忽而想起,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苏陌曾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玄色屏幕上,闪着几个方块字:
生辰快乐。
我亲爱的主人。
——烈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低头看向那些破碎镜片,镜片中映出无数张脸。
苏陌拾起其中一片,忽而整个世界如崩塌一般被倾覆,天旋地转,苏陌摔出好远,在剧烈的响动中,苏陌被一双手揽住腰。
神识瞬间被强行拉回现实。
睁眼便是流动的火光,摔得破碎的马车,还有杀成一片的人。
但听一个声音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伤了季公子,爷要你们狗命!”
裴寻芳手握长刀单手抱着苏陌,于火光中回眸望去。
“有意思,怎么是他?”
第79章 面具
越过跳跃的火光与厮杀的人影, 一个身形魁梧、骑着骏马的少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他挥着长枪大声喊道:“清川!”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苏陌转眸望过去,裴寻芳却将他掰回来,道:“是追捕的人, 公子受惊了, 前面三里就有一处营地,咱家带公子去休息, 这里交给他们。”
又朝影卫下令:“处理干净。”
“是。”
而那骑马的少年却抡起长枪穿过混战的人群, 单枪匹马策马狂奔过来,他似乎兴奋极了, 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清川!真的是你, 清川!驾!”
裴寻芳将苏陌抱上一匹高马,挥了挥手。
影卫围拥而上。
数不清的乱刀砍向少年那翻飞的马蹄。
少年一个后空翻,弃马迎战, 他横枪一扫,那长枪便如裹藏了凶器的旋风一般,“铛铛铛”,将近身拦截的一圈影卫掀飞数丈远,他一边打还一边大喊:“清川!”
苏陌听见动静, 回头去望, 裴寻芳又将他掰回来:“坐好, 走了。”
身后打得更激烈了,一会听见战马嘶鸣, 一会又是冷兵器相搏,忽听得哎呦一声惨叫, 还有影卫唐戟的声音:“好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耍枪。”
那少年一边哎呦着, 一边还在乱叫着:“清川,清川,我是傅荣啊!”
苏陌心一惊,拽住裴寻芳的缰绳,调转一看,可不,那少年像条断尾龙,被唐戟踩在泥潭里,滚了一身的泥,眼睛却亮晶晶的,嘴里不停喊着清川。
“住手!”苏陌立马制止道,“是自己人!”
影卫左右为难。
“叫你的人住手。”苏陌对裴寻芳道。
裴寻芳冷着脸,不太情愿地照做。
“清川!”傅荣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兴奋极了,完全忘记了疼,他摘下夜行帽,还是那张娃娃脸,脸红扑扑的,热腾腾冒着汗,可身形却较之前壮了一圈,个子也更高了,像只浑身充满劲的雄狮子。
傅荣将帽子一扔,冲过来:“是你太好了!清川!”
裴寻芳抱着苏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乜视着他,语调怪怪的,道:“傅二爷好好的兵不当,怎的当起了劫匪?”
苏陌却推推他,道:“放我下去。”
裴寻芳脸色更不好了。
傅荣举起双臂,小心翼翼接住苏陌,可扶住苏陌的时候,苏陌雪白的衣袖立马染上了泥掌印,傅荣这才发觉自己满手泥,他用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没想到衣摆上泥更多,越擦越脏。
傅荣红了脸,不好意思看向苏陌,道:“我、我去洗洗,免得弄脏了清川的衣裳。”
苏陌笑道:“无妨,大丈夫不拘小节。”
傅荣看着清川对他笑,魂儿掉了一半,只顾傻乎乎咧嘴笑。
“我脚疼。”苏陌提醒道。
“哦哦哦……”傅荣忙将苏陌扶到凌舟推来的轮椅上,急吼吼道,“清川的脚怎么了?受伤了?谁弄的!”
“已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