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空大师走向书阁最深处,铺满尘埃的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与几支素瓶,砚台中的墨已干,纸已泛黄,素瓶中的花枝早已落成灰。
唯有书案后挂着的那幅字画,整洁如新,上面的灰尘似乎被人清理过。
吉空捻着佛珠的手指一紧。
“不好。”他暗道,绕过书案,小心地扶着画框将那幅字画取下。
字画后是一道机关,机关内有一秘洞,洞内放着一个藏诗锁秘匣。
吉空小心翼翼将那秘匣取出,抱至灯烛之下。
随着七道藏诗小轮依次解开,“吧嗒”一声,秘匣解开了。
匣内的书信仍然安在,完好无损。
吉空将那书信徐徐展开,只见那细腻华贵的丝卷上,隽秀的字迹如是写道:
我做皇帝,非已之愿,自当任以来,兢兢业业,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庸朝思虑未来。
作为皇帝,我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致二十人惨死,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
可作为我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我命不久矣,今后裴寻芳独揽大权,恐成大患,他虽有大才,可为人残暴酷烈,若无人规诫、制衡,必致大祸。若命他殉葬随我而去,实为不忍,大庸失了脊梁骨,国祚难延,天下亦会大乱。
荀儿尚小,难堪大任,皇位青黄不接,故作十年之约,一令裴寻芳潜心辅佐,勿生二心,二为他留有念想,并有所忌惮。
十年之约到期,请大师将匣中礼物交于裴寻芳,是生是死,自有天数。
吉空眼皮一跳,转眸看向那秘匣。
匣底的黄绸鼓隆隆的。
吉空将那黄绸一掀,心下大惊,原本已送出的“礼物”,不知何时竟被人又还了回来!
-
钟楼之上。
苏陌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裴寻芳哑声道,“十年之约,答应你的事,咱家都做到了,你答应咱家的,何时兑现?”
苏陌脸色大变:“你……你是……”
“明月千里,照着埋骨人。苏陌,当年你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这笔债,你要如何还?”
苏陌怔愣一瞬,几乎就要撒腿就跑,可哪里还跑得了,瞬间被裴寻芳提腰抱起,撞在了那一人粗的撞钟木。
“铛——”
雄浑的钟鸣响彻帝城上空。
裴寻芳将慌乱之人揽进怀里,心中情意再难自控:“十年了,殿下该疼疼咱家了。”
第92章 还你
钟声大作。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在苏陌眼中都颠倒了。
天地颠倒了, 钟楼颠倒了,他倒垂于撞钟木上,晃荡着。
苏陌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他仿若看到裴寻芳一头乌发染了霜雪, 根根全白了, 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却也更冷峻了。
他一点点逼近, 眼中汹涌着难掩的爱意, 疯狂又热烈,薄唇却紧抿着, 极力隐忍着, 像一头自我禁锢的野兽。
在苏陌的梦里,裴寻芳从来都是那个冷漠的“施刑者”,他永远衣冠楚楚, 不动声色地伺弄着苏陌,看着苏陌失控。
而眼前的裴寻芳,却像一头在失控边缘挣扎的野兽,就连冷漠锋利的凤眸都憋红了。
苏陌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害怕裴寻芳靠近,却也害怕他不靠近。
“裴……”苏陌从喉间呼出一个字, 裴寻芳已拖起他的后脑勺, 一口咬在了他脖颈上。
尖利的牙齿刺破肌肤。
苏陌轻哼了一声。
血腥味瞬间充斥着口鼻。
裴寻芳呼吸很重, 吮吸了好一会,这才餍足地闭上眼, 他箍紧苏陌的腰与后颈,忘情的舔舐起来。
刺疼很快化作一股酥麻麻的快感, 如高山冰雪被热辣辣的熔岩舔过,雪水与熔岩交融在一起, 流遍四肢百骸。
苏陌也要化掉了。
“苏陌。”裴寻芳一边舔舐着,一边轻唤着他的名。
“苏陌。”
“苏陌。”
这声音仿若有魔力一般,唤醒苏陌那些深入骨髓里的记忆。
他看见大雪初停的夜晚,残月挂在西天。
裴寻芳策马狂奔于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间,长巷深深,马蹄扬起块块积雪,象征皇帝驾崩的钟声在帝城上空长鸣。
白色宫灯一盏盏挂起,身穿白色丧服的宫人跪了一路,裴寻芳的马跑死在长巷里,他重重栽在地上,滚进雪地里,痛苦到全身抽搐。
“为什么不等我!”裴寻芳哀嚎着,痛苦得不成人形,“为什么不等我!”
“裴叔。”一名身穿麻衣的少年带着一队宫人在巷口迎接,“陛下的后事还等着你。”
裴寻芳在雪地里蜷曲着身体,他将头埋在雪里,痛苦地低吼着,他掬起一捧雪狠狠塞进嘴里。
数次爬起又跌了回去,黑纱帽掉了,他全然未觉,他脸色苍白如鬼,终于扶着宫墙爬了起来。
他僵硬地挪了一步。
少年与宫人纷纷为他让开道。
可裴寻芳悲伤到寸步难行。
“此乃陛下遗诏。”少年领着宫人齐齐跪下,手中高举着一卷诏书,道,“陛下崩逝,大庸岌岌可危,请裴叔节哀顺变,振作起来主持大局。”
裴寻芳颤抖着接过诏书,如拥抱爱人一样拥在怀里,他双目失了神,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长发便白了一寸……
这条路寂寞又悲苦,他是被遗弃的刀,失去爱人,从此孤寂一人。
他本可以反抗,或者抛下一切。
可他低下头,戴上了爱人亲手为他锻造的锁链。
他替他将李荀养大,将李荀教成一位明君。他替他守护摇摇欲坠的大庸,为大庸守得十年休养生息的机会。他信守承诺,不造反、不夺权,一步步为李荀清除所有障碍,包括他自己……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他什么都做了。
可是他不知道,苏陌不可能再回去了。
十年之约,只是一个谎言。
苏陌心痛得几乎窒息。
那么多那么多的难过与愧疚,如今终于知晓了原因。
苏陌伸长着脖颈,任由裴寻芳吸食。
“是我负了你。”熟悉的血与泪交融的感觉,苏陌仰颈含住裴寻芳的耳垂,吐气道,“想要什么,便自己来拿吧,我都还你……”
裴寻芳倏地睁眼。
双耳都红了,耳廓上细小的毫毛如银针根根立起。
苏陌从未主动亲吻过他这里。
他唇上还沾着一点血,红艳艳的妖孽着。
“你都记起来了?”他问道。
苏陌没有回答,只捧起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拭去那点血迹。
血迹晕开,裴寻芳僵着不动。
苏陌继而,用舌尖代替了它。
天空乌云翻涌。
裴寻芳垂眸看着小心翼翼吻他的小猫咪:“用十年之约禁锢我,为什么?”
“想要你活着。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苏陌呢喃道,“十年可以冲淡一切。你会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你会发现我并没有那么重要,随后将我忘记。”
“苏陌,你太自负了!”裴寻芳颤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忘了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是我错了。”苏陌道歉,“欠你的,我都还你。”
疾风乍起。
檐角的风铎疯狂摇响着。
裴寻芳按着苏陌心口:“你认真的?”
苏陌凝着他,喟叹一声,遂翻身覆在裴寻芳身上。
俯身道:“我说停,就停。”
随后如玉山倾倒般投入他怀里。
发髻上的簪子松了,滑掉了。
乌黑的长发飞扬开来。
风吹动地上的簪子,骨碌碌滚了几滚,停在一双玄色靴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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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