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魂草一碗接一碗地喂下去,喂了吐,吐了喂,清川的命就那样吊着,那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催命符水,表面吊着气,内里底子早就坏了。宫主不是想让清川活,他只是还没玩够,不想看着这个玩物就这么轻易死去。”
“直到三月三,上巳节,清川偷偷去了湄水,又传出女鬼惊魂与狸猫换太子的传闻,我心惊之余,隐隐猜到了清川的身世。后来,就连太子殿下也找来了不夜宫,也就在这一天,我接到了宫主的指令:让太子做清川的第一个男人。”
此话一出,满堂皆捶手跺脚。
这……这太荒唐了,同是李氏皇子,那个人怎么敢!
都说太子李长薄与季清川不干不净,这下是撇不清了。
“是我将清川一手养大,我将他视若珍宝,大庸律法严令禁止官员与伶人私交,清川若与太子牵扯在一起,就是死路。宫主想毁了清川!我不想看他走这条死路。太子在不夜宫留宿的第一夜,我也第一次违背了宫主的命令,没有给太子点催情香。”
“荒唐!”太后气得脸都绿了,“你们自己根都坏了,还要来害我的薄儿!”
“太后息怒!”安阳王也是眉头深锁,他远远没料到真相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发指,“不夜宫涉及到两个孩子掉包真相,且听她说完!”
“你们听听,好一个不夜宫,明为乐坊,实为暗窑,私藏皇子,还算计上了大庸太子,养坏一个,还要拉另一个下水,何其歹毒!简直无法无天,乱国乱家!今日哀家不处置了这个毒妇,就枉对李家列祖列宗!”
“太后高看我了,春三娘可没有这个能力,无法无天、乱国乱家的罪名我还担不起!”春三娘低眉轻拨琴弦,面色不惊道,“春三娘不过一介艺妓出身,在这乱世谋生,一朝身不由己成了不夜宫当家人,养大了清川这个孩子,仅此而已。”
“不夜宫的这潭深水,春三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浮萍,真正搅动潭水的是里头潜藏的巨龙。十八年来,我一直很好奇,不夜宫宫主究竟是谁?”
“直到清川的弁钗礼,宫主第一次露面,我才恍然大悟……”春三娘说着,抬眸望向那玉龙台的至高处,“我曾位列官家教坊司歌妓首魁,也曾在御前侍奉过,我阅人无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身中奇蛊,行动处处受施蛊人控制,我的孩子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我纵然有一百个心思,也不敢妄自行动背叛了宫主。”
“春三娘是个贪生怕死、爱慕钱财之人,此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养大了清川,可是我将他养坏了,那么好一个孩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是我硬生生将他养坏了……那一碗碗灌下去的药,都是我的罪孽……”春三娘说到此时,已是声泪俱下。
“清川啊,春三娘对不起你,我不配你唤我一声母亲。”
弦凝指咽处,闻者落泪,座中竟有不少女眷开始掩面而泣。
苏陌静静听着笔下人的陈诉。
他没想到,八面玲珑、风流泼辣的不夜宫春三娘竟也有如此一面。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光。
清川,你听见了没,春三娘是心疼你的。
“弁钗礼后,清川失踪,不夜宫被烧了,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些日子,我的孩子找到了,他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他比清川大一岁,也是病病弱弱的一个孩子,死的时候一条草席卷了便埋了……”春三娘已是哽咽难言,今日她又戴上了那支旧藤镯,那是她对亡故孩儿的唯一念想,镯上染了点点红斑,仿若杜鹃泣血。
她爱怜地抱着手中琵琶,仿若那是她死去的孩儿,弦音已是呜咽难鸣,如泣如诉,听着叫人断肠。
“十八年了,不夜宫磋磨过的孩子不知凡几,春三娘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就以这条贱命,为清川,为我的孩子,为整个不夜宫枉死的人,求一个公道。”
众人还在悲鸣中未转圜过来,但听“铮”的一声刺耳锐鸣,四根弦啪啪崩断,那春三娘水葱般的指尖全部划破,十指泣血,望之可怖。
乌黑的血滴滴答答滴在琵琶上,滴在那支旧藤镯上。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春三娘开始痛苦得抽搐起来,她死死抱着琵琶不撒手,原本白嫩的手开始迅速龟裂,皮肉底下似有无数活物在涌动。
“她、她的手指里爬出了虫子!”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快抓住她!”
锦衣卫、禁军想要冲上去。
裴寻芳制止了他们。
琵琶与藤镯上早已提前抹满了药汁,闻着那药汁,数不清的扭曲的、涌动的白色虫子从春三娘的十指指尖里爬出来!
那虫子同裴寻芳当年剖开血肉从经脉里抽出来的虫子一个样,但是数量之多、其状之恐怖,让人头皮发麻。
春三娘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已咬出了血。
“今日……”她抱着琵琶颤声道,“就用我的血,引出施蛊人!让那条潜藏在深渊里的巨龙,现出原形!”
苏陌这才意识到春三娘在做什么!
嘉延帝用的这些蛊,均出自高百尺一人之手。
高百尺乃南疆养蛊第一人,是嘉延帝的方士巫师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他毕生为嘉延帝研制了百余种蛊,而用在春三娘他们身上的这种,名为蜂王灵蛊。
一只蛊王,可号令无数子虫,蛊王仅有一只,种在施蛊人身上,而子虫则有无数只。他们将幼虫如飞花抛洒,幼虫钻入受蛊人体内,初始无知无觉,一旦侵入,轻则迷惑神智,重则让人饱受噬骨噬心之痛,更有甚者毁人心智,让其变成行尸走肉的死士。
幼虫寄居于受蛊人体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长越多,而幼虫一但离开受蛊人身体,便会孵化成子虫……
子虫凭借本能,便会去寻找它们的蛊王!
春三娘……春三娘她!要用自己身上的子虫,引出身上种有蛊王的施蛊人!
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春三娘指尖爬出来的虫子,拱在一起,涌动着,爬满了整个琵琶,渐渐的,越来越多虫子孵化成蜂子,粘稠的翅膀一扇,便密密麻麻飞将起来。
人群间爆发出尖叫,人们纷纷抱头躲藏。
可那蜂子并不乱飞,而是乌压压如疾风一般朝着玉龙台蜂拥而去。
“去找你们的蛊王吧!”春三娘哭着大笑起来,“大家都睁眼看看!谁才是藏在背后谋划一切的宫主!”
玉龙台上惊叫连连。
钗裙杯盏乱成一片,手帕子掉了一地。
“护驾!”
“护驾!”
“护驾啊!”
娘娘公主们吓得花容失色,太监宫女们一通乱蹿,弓弩营的禁军扯下丈高的纱幔,点燃火把,驱赶蜂群。
可那些玩意岂是这样能驱赶的。
嘉延帝被四个太监强按着,直直坐在宝座上。
他双目赤红,下垂锋利的薄唇颤抖着。
他看到一片席卷的黑云朝他袭来,像黑涛汹涌的渭水,像渭水对岸乌云密布的长安城。
乌云翻卷的战场,跟随他披荆斩棘的将士大胜归来,他们载着丰厚的战利品,对他朝拜,对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延帝笑了,可他笑着笑着便哭了。
因为,他看到,那个他发誓要娶到身边疼爱一辈子的人,一身是血躺在他怀里,支离破碎说道:
“李毕,你什么都得不到。”
第110章 弑君
乌压压的蜂群径直朝皇帝飞去, 众人一时都傻了眼。
四皇子李明焕正缠着身侧的宫女玩香帕子,他自认为与裴寻芳通过气的,万事皆在掌中,可瞧着这情形, 一时怔愣住了。
他大呼不好, 扯过香帕子兜头裹起来,连滚带爬朝那玉龙台高处跑去:“父皇!儿臣来救你……”
但觉一道身影如疾风掠过, 那人一把夺过禁军手里的火把, 率先挡在嘉延帝身前:“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正是太子李长薄。
四皇子气得直冒青烟, 好个李长薄, 假模假样的,叫他抢占了先机!
呆滞的人群这才行动起来。
有本事的,没本事的, 一股脑子往前涌,争相去护驾。穿着厚重礼服、身体笨重的官员们生怕事后被治罪,也盲目往前冲。
李长薄一身薄汗,他挥舞着火把,眸光扫过底下乱如沸粥的大殿。
一切都乱套了。
春三娘已是奄奄一息, 她伏在地上, 道:“好个皇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瞎了你们的狗眼……睁眼看看你们奉为君父的皇帝是个什么人吧……”
李长薄微喘着,今日种种皆出乎他意料。他不知道天机门, 更不知道什么不夜宫宫主,事事变化皆不在预想之中, 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从韦仪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毕!”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中混乱一片,这声音不大,却犹如穿墙之音,格外清晰。
李长薄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声望去,只见虚晃的人影中,苏陌一人茕茕孑立。
“李毕,今日便是与你清算的时日。你可知罪!”殿中那人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川孱弱的模样,他双目束带,却仿若有看透一切的能力,神情凛冽如同无情的判官。
“清川?”李长薄错乱了。
身后的嘉延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低吼着挣脱太监们,四肢瘫软跌下宝座。
“父皇。”李长薄本能地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倒了。
“孽……”嘉延帝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他面目狰狞,伸长着脖子盯向人群中的苏陌。
孽种。
李毕双眼都要滴出血来了。
古来帝王成就霸业,谁不是攻城拔寨,生杀予夺,他李毕何罪之有!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了,可他唯一想留住的人却没能留住,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孽种!他凭什么还活着!
嘉延帝死死盯着苏陌,竟不觉嘴角与鼻孔皆流出乌血来。
“父皇。”李长薄从身后抱住他。
“滚……”嘉延帝低吼着再次推开李长薄,却一个不慎从宝座高台上跌下来,滚着厚重的华服连跌几级,就连龙冠都摔掉了。
他愤怒地嚎起来,声如牛吼!他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是这天地间的共主,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李毕不甘心啊。
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以为手握皇权制衡着一切,殊不知引狼入室,耽于邪道,大权旁落,一招不慎致数十年功绩毁于一旦!
“李毕……李毕啊……”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惊恐四顾,他仿若看到了武元帝拎着脑袋血淋淋站在玉阶上,看到了那些被他逐个斩除的开国将领如恶鬼般来索命,他看到了湄水边一身是血、至死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