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王俯身近看,更觉惊异,他额间青筋狂跳,任何语言也形容不了他此刻的激动,他微微颤抖着,小心携了苏陌的手,问道:“愿意跟我走吗?”
苏陌听罢,伏身跪地:“初次见面,清川惶恐。”
苏陌料到安阳王看到画册后,一定赶来,但没想到,见第一面便提出要带他走。
看来,主角的魅力光环当真是大。
苏陌又想,若是季清川听到安阳王这句话,一定会很开心吧。他名义上的叔叔见到他第一眼便这么喜欢他,他应该会高兴到睡不着。
见苏陌行此大礼,安阳王忙起身去扶他:“为何惶恐?”
“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你不要怕,我若要赎你,没人敢阻拦。”
苏陌要的不是不明不白地跟着安阳王离开这里,而是明正言顺地拿回身份,让李长薄滚回泥沼。
“黄老爷美意,清川受不起。清川出身贱籍,又是不夜宫买下的死契,若非官府特赦,否则是离不开这不夜宫的。伶人贱籍终身不得转良,往后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被人低看、任人作贱,既如此,倒不如在这不夜宫里,还安生些。”
“你怎可如此想,我既答应带你走,便定不会亏待你。”安阳王忙承诺道,“大庸入贱籍者多为获罪的官宦子弟,你如此品貌,父母定非凡品,孩子,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落入乐坊不是你的错。”
苏陌没料到工具人安阳王竟会有这番言辞,一时竟有些感慨。
他双手合叠,伏身于地,正色说道:“清川不能离开不夜宫。”
安阳王问他:“你有何隐情,但说无妨。”
“清川自出生便被送进不夜宫,迄今不知生我者是谁,父母何在,浑浑噩噩十八年,如同孤魂野鬼……”苏陌抬眸看向安阳王,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不夜宫是清川寻找父母的唯一线索,若我父母尚在世,说不定哪一天……母亲垂怜我,便会回来寻我……清川若走了,母亲便找不到我了……”
“清川不能走,死也要死在这里。”
说罢已是声泪俱下。
苏陌想起,每一年的三月三,季清川都会偷偷点一盏长明灯,祈祷父母安康,三月三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受苦生下他的日子。
他想念母亲,他想像着母亲的模样,想念那从未有过记忆的,在母亲腹中一点一点长大的日子。
他一定也曾被母亲如珍宝一样疼爱着。
美人垂泪,犹如春夜飞雪,安阳王一时乱了心。
眼前跪着的这位美少年,让他频频想到当年初见长乐郡主时的情形。
安阳王握了握扶手,没忍住问道:“你生辰是哪一日?”
苏陌泪光点点:“三月三,上巳节。”
安阳王如遭雷击。
“十八岁,上巳节出生,还长得如此像……”安阳王看着苏陌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焦躁地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复又回头看向苏陌,面上神情越来越精彩。
若如他所想,那此事非同小可。
这些日子,帝城里关于太子的传言,他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虽说“揭帖惑众”之案已有了结论,但东厂的办事风格安阳王是懂的,安阳王不是武断之人,他不会仅凭此便做出结论,但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长乐郡主是他一生的痛,若真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那他李珩,绝对不会饶恕,拼死也会查到底。
至于眼前这孩子,身在乐坊却难得有如此至情至性的品性,纵然……就算……最后他与长乐郡主毫无干系,就凭他这张脸,安阳王也会救他于水火。
临安高墙百里,十万兵卒,富庶城池,护一人平安尚且不难。
“好孩子,起来吧。”安阳王声音有些颤抖,他已无法忍受苏陌顶着这张脸对自己拜了又拜,他牵起苏陌,又细细看了他几眼,终于说道,“可有出生时的物件或其它证明身份的东西?”
苏陌道:“我曾问过春三娘,她不肯告诉我。”
“我替你查。”安阳王道,“此事,你先莫要与他人提起。”
苏陌作惊喜状:“谢黄老爷。若是能找到父母,了此一愿,往后……往后清川便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
苏陌这话也不是说着玩的,了结此事后,他应该就不会再呆在帝城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他可以先随安阳王去临安,随后再去更多地方,天高海阔,无拘无束,他可以带着季清川的心愿,去看自己笔下这世界。
安阳王颇为感慨,就算苏陌不说此话,他也会帮他,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
如此想着,安阳王从身上解下一枚玉牌,说道:“你收下此牌,若以后有人为难你,你便亮出此牌,可保性命无虞。”
苏陌接下:“谢黄老爷。”
送走安阳王,苏陌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久病的身子似乎也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又对笔下人产生了新的认知。
书中一笔带过的那些人,是如何变得如此生动的?那些他没写到的故事里,他们过着怎样的人生?
这本书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待发掘的宝藏,真是令人期待啊。
安阳王回到下榻的客栈后,便收到一枚飞镖密信。
这已经是他来到帝城后收到的第二封密信了,字迹与第一封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两个字:皇陵。
安阳王暗暗记下,并未声张,立即烧了它。
苏陌心情不错,午膳也多用了一碗,饭后又破天荒拿了块凤梨酥,一点一点掰碎了扔池子里,趴在小窗上看鲤鱼抢食。
喂到一半昏昏欲睡,忽觉身侧人影一晃,转头一看,手边多了枚笺子。
笺子上只有两字。
“甜头。”
第14章 易妆
甜头?
苏陌垂眸看着那两个字,冷嗤一声,将剩下的半块凤梨酥扔进了水里。
那日跟裴寻芳叫板,说什么一次交易,一口甜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并没有把自己当交易筹码折进去的打算。
那姓裴的是个太监,他能干嘛?难不成,要苏陌做上面那个?
苏陌不属于这里,也没有要和笔下人纠缠在一起的打算。
事情不过刚刚开始,就追着他要甜头,怎么就那么像……摇着尾巴求赏赐的狗子呢?
苏陌料想裴寻芳晚上才会过来,便先撂下此事。
午歇刚过,门上来报,前头又来了一群人,自称洛阳顾家,押了一千两,称要邀季公子外出赏春,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春三娘拿了钱眉开眼笑的,心里却忐忑不安,今儿这是怎么了,来了这些陌生面孔,还净是出手大方的新财主。
苏陌也是纳闷,哪来的顾家?
待到收拾妥当,凌舟扶着苏陌出了门。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日头高照,已有些初夏的感觉了,苏陌较平日穿得单薄了些。
门口停着辆六辔马车,并仆众数十余人,这架式派头,一般官宦人家亦不能比,难怪春三娘不敢怠慢。
凌舟掀开帷裳,苏陌正欲提裙上车,忽的车内伸出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拉住了苏陌,将他拽了进去。
苏陌当即跌进一个人怀里,惊慌抬眸,便撞见一双恶作剧得逞的凤眸。
“公子当心呐。”裴寻芳笑道。
“掌印钱很多吗?”苏陌不悦道。
“嫖一嫖不夜宫的伶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裴寻芳逗趣道。
凌舟跟在车旁,隐约听见里边“掌印”二字,心中一惊,正要细听,却被随车的人赶到车队最后头去了。
苏陌扶着车壁起身。
这人也就能打打嘴炮了。
苏陌便也不打算跟他计较,他整理衣裳坐好,问道:“我们去哪?”
裴寻芳却问:“听说,昨儿公子出城了?”
苏陌:“我的事,掌印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裴寻芳:“知道,却看不懂。”
苏陌直视他:“哪里看不懂?我为掌印答疑解惑。”
裴寻芳问:“你查出了李长薄什么?”
苏陌总不能跟他说,他发现李长薄是重生的吧,这要怎么解释?怎么可能对一个笔下人解释得通。
苏陌想了想,说道:“掌印的猜测是对的,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在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裴寻芳:“哪种盯上?”
苏陌只能用尽量正常地语气去解释:“我不知道这其中分别占多少比重,但我发现,在他的意识里,有一部分想杀我,有一部分想带我走,还有一部分,想占有我。”
苏陌说得那样轻巧,仿佛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裴寻芳心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萌生了。
杀他。带他走。占有他。
这几个词如车轱辘一般,在裴寻芳脑子里来回过了几遍,每一遍都碾着他的神经,他眯了眯眼:“公子不害怕吗?”
“怕?”苏陌抬眸,“我不是有掌印么?”
裴寻芳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他笑道:“公子果然聪慧敏锐,未雨绸缪。”
苏陌:“总之我们不能轻敌,李长薄比我想像的要难对付,我怀疑他另有计划,掌印可多派些人手盯着他。”
裴寻芳:“这个自然。”
苏陌发觉裴寻芳还在打量着自己,蹙眉道:“我脸上有东西?”
裴寻芳却道:“听说,公子生了气,骂我姓裴的?”
那表情还挺认真。
在裴寻芳眼里,苏陌知道他的底细,便肯定知道他本不姓裴,他可以自称裴某,其它人可以唤他裴公公,但苏陌公开叫他“姓裴的”,就不行。
不知为何,他期待着,苏陌能知道他的真名,记得他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