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全身冰寒, 他看见空无一人的抢救室, 看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那么冰冷,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
苏陌。
苏陌。苏陌。
黑暗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么温柔, 那么深情,那么摧人心肝。那人亲吻着他, 声声唤着他,用全部的生命挽留着他。
苏陌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却被一双陌生的手握住了。
“公子?”玄衣人蓦地出现,“公子怎么了?”
“我……”苏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玄衣人扶起苏陌:“一刻钟很快到了,阿烈带公子走。”
“不走。”苏陌有气无力道。
玄衣人看到苏陌的手,眉头都皱了。
“公子受伤了。”他抚开苏陌的掌心,照着那一处破了的血口,低头便舔了下去。
苏陌手心一颤。
是痛的。
不似那人吻他的掌心,炙烈又温柔,是从掌心直达心底的战栗和情意。
被玄衣人舔过的伤口,神奇地愈合了。
“瞧,阿烈可以治愈公子。”玄衣人尝到了味道,意犹未尽,他嗅着味儿,又移到苏陌耳侧,那沾着血珠与发丝的耳廓上,果然也有一道口子。
他凑上去,张嘴便要舔。
苏陌揪住他的衣襟,转过脸来:“时间不是还未到吗?”
写书人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玄衣人喉结滚了滚,就此打住:“大差不差。”
“回罘罳峰后,阿烈为公子好好医治一番,不出半年,定将公子病根除去,让公子长长久久地活着。”
苏陌颤抖着扶着阑干站起,脸上已敛了悲喜,道:“长长久久活着有何意义?”
玄衣人道:“世人不都追求长生不老吗?”
苏陌道:“若不能遂我心愿活着,我宁愿要短暂而热烈的人生。”
玄衣人又不懂了。他活得太久了,久到麻木了,可他又像个稚儿,初初体会到人类的情感,还未通透。他又贴上去,挨着苏陌,趴在阑干上歪头看他,说道:“阿烈想与公子一起过长久又热烈的人生。”
乌云在苏陌头顶上方翻涌着,它们围绕着钟楼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若在积蓄某种强大的力量……要将这书中世界吞没了。
一道紫色闪电从漩涡中劈出来,照映在苏陌的脸上。
玄衣人身上的金色云纹随之一亮,玄衣人忽而想起,十八年前的上巳节,也是这样的天气,紫色闪电从天劈到地,从未露面的天机门门主现身了。他手执一把轻弩,射向了刚出生的季清川!
那一箭狠呀,是直追着命去的。
若不是裴寻芳那小子抱着季清川跑得快,这个世界的主角,就当场被毙了!
这可太有意思了。
玄衣人兴奋起来。
这可太有意思了!
玄衣人眯着眼望向苏陌,如同望着天,他试探着问道:“公子,若是支撑全书架构的主角直接死去,这世界会怎样?”
“会怎样?你告诉我。”苏陌道。
“主角死去,与之相关的所有内容将全部消除,剧情全线绷断,金色字网分崩离析,天道,将就此陨灭!”
“天道陨灭,这世界又会怎样?”苏陌道。
“一生万物,万生归一,天道陨灭,世界将回归混沌,混沌的初始,是公子啊。”玄衣人激动起来,“公子是万物之源,是天道的塑造者!去他妈的天道!去他妈的天道的惩罚!公子是万物之源!”
玄衣人一激动,残破的玄色大翅便现了原形。
那焦黑的翅膀上已经烧得没剩几根羽毛了。
“这世界要玩完了,守书人也要玩完了,清除角色觉醒者已是杯水车薪,天道要惩罚所有偏离轨道者!”玄衣人抱着苏陌的腿,激动地跪下,“公子,与其被天道收拾,不如将这天道给干翻了!”
又一道紫色闪电从黑云漩涡中直劈而下。
钟楼之顶的鎏金宝瓶刹被劈得浮光跃金,灿烂夺目。
天在发怒!
玄衣人殷切地望着苏陌。
他喜欢苏陌作为写书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让他仰慕,让他追随。
而不是变成弱小、任人蹂躏的书中人。
苏陌俯视着他:“阿烈,你不怕天道了吗?”
“同公子在一起,阿烈什么都不怕!阿烈不做守书人了,阿烈只守护公子!”
“没错,天道要亡我,我定翻了这天!”苏陌周身有一种久违的、凛冽的力量在凝聚,他说道,“却不是用你的方式。我要保全这个世界,保全书中人,而不是毁了他们。”
玄衣人急切道:“这些书中人的命,与公子比,不值一提。公子还可以创造许许多多的世界,书写许许多多的人,只要公子好好活着……”
“阿烈,你还是不懂。”
“公子可以教教我。”玄衣人朝苏陌张开双臂。
“阿烈,你认为你是守书人,可是在另一个维度,你或许也只是某人笔下最寻常的一个书中人。你与这些书中人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界交错复杂,没有谁生性命微,我不高贵,你也不高贵,你明白吗?”
“阿烈不明白。”
“我创造了他们,也曾遗弃过他们,我有愧于书中众生,只想尽我所能还他们一个河清海晏的世界,你明白吗?”
“阿烈还是不明白。”
苏陌失望转身:“道不同,不相为谋。”
玄衣人僵在原处。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不是苏陌第一次同他说这句话了。
是不是只有弃了自己的道,走苏陌的道,才能真正走近他?
可玄衣人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生而便是守书人,那些书中人于他而言,与路边草芥无异,怎可与他相提并论?
“他来了!”苏陌忽而说道。
玄衣人起身看向那条长长的甬道。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几匹高马迎着斜雨朝钟楼这边狂奔过来。
玄衣人兴奋起来,他翻身越上阑干:“呵,还真来了!带着五个侍卫就敢来,李长薄对季清川是真在意啊。”
他装作轻松的模样,斜斜往阑干上一躺,说道:“姓裴的可真是心狠手辣,李长薄十年磨一剑,老婆本都花光了,被他打得只剩几个人。堂堂大庸太子成了落水狗,他是有多恨李长薄啊。”
他又嘲笑道:“这李长薄也是,做条落水狗跑了也就算了,跑了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吹个哨子他就这么愚蠢地跑回来,魏国公的布局是全白费了……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喋喋不休说着,苏陌静静听着。许久,苏陌问道:“焚城计划,李长薄知道多少?”
“这个嘛……”玄衣人道,“焚城计划贺忠向他透露了多少,阿烈可不知。我也不是时时刻刻监听每一个人。”
苏陌又追问道:“钟楼点火命令是什么?”
“这……”玄衣人咧嘴笑笑,他长臂一展变化出那把漆黑大弩,“这可得问咱们的太子殿下了。”
弩箭上膛,他将箭头瞄准策马而来的李长薄,道:“守书人亲手杀死原书主角的话,是不是会加速天道陨灭?”
“你不会。因为你有更好的选择。”苏陌道。
“哈?又被公子发现了。阿烈说着玩呢。”玄衣人吹落箭头上的雨水,眯起眼,道,“阿烈总是唬不到公子。”
绵密的雨水,如银针扎在李长薄脸上。
李长薄早就看到了苏陌身边那个玄色身影,还有他手中那把杀气腾腾的黑弩。
“吁——”
缰绳被勒住,狂奔的马儿抬起前蹄,仰脖嘶鸣。
李长薄在钟楼前停住。
“殿下小心!那人便是天命玄鸟!”贺知风提醒道。
马儿焦躁地踱来踱去,如同它主人的心情。
李长薄与钟楼上那个手执黑弩的人隔空相望。李长薄记得他,这人在苏陌射伤贺七时就曾出现过,并被他一刀斩下了头颅!
如今,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里!
这世间果然有非人类的存在。
这一路过来,没有伏兵,没有拦截,甚至魏国公安排的人也全没了踪影,这只能说明一点,他们都被天命玄鸟杀了。
那人居高临下,箭指李长薄,怪声怪气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呀。”
“谁同你别来无恙!”李长薄紧握缰绳,“你是何方妖孽,孤不认识你!”
“殿下不必认识我。”玄衣人道,“殿下只需记得,你我之间的交易。”
“不是孤的承诺,孤不会认!你胆敢挟持清川,意图烧毁帝城,孤饶不得你!”
“呵,一败涂地了还嘴硬!由不得你认不认!”玄衣人起了杀意,搭在悬刀上的手指弯曲起来。
“阿烈!”苏陌阻止道,“你若敢对书中主角下手,就是在与我作对!”
“公子!”
“李长薄的事,我要自己解决。你不要插手!”苏陌道。
玄衣人嘴角抽动了下,很快转而笑嘻嘻哄道:“好。公子的笔下人,自然由公子解决。阿烈不插手。”
他跳下阑干,手掌一翻,那把漆黑大弩便消失了。
他握起苏陌的手,跪在苏陌面前:“那就请公子行驶写书人的权力。与季清川、李长薄做个了断吧,阿烈等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