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薄脑中晃过许多模糊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买舟南下,记得清川答应同他远走高飞。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 以为余生终于能守着清川, 换个活法。
慌乱间,追捕声从四面八方拢过来。
“捉拿李长薄!”
“莫叫他逃了!”
李长薄大惊,很快一群黑衣人冲上来, 按住他的头,叫他跪下。
他不肯就范,挺直着背脊,吼道:“我是大庸太子,你们谁敢!清川呢, 你们将清川带去哪了?”
“太子殿下金枝玉叶, 岂是尔等贱民能直呼名讳的!”
一句“金枝玉叶”, 一句“贱民”,李长薄全身都凉了。
“跪下!”一只靴子恶狠狠踹在李长薄头上, 金珠发冠被踹掉了,李长薄被踩着脸趴在了船头。
李长薄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用力挣扎起来,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
脸上火辣辣的疼。
水面上飞起了芦苇花。
白雾中缓缓驶出一艘高大的龙船, 那船在李长薄的小舟面前就像一只庞然大物,船头雕刻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龙头,威武神勇,望之凛然。
黑衣人齐刷刷跪拜道:“恭迎太子殿下。”
众人簇拥之下,一名男子出现在甲板,佩金带紫,穿着绯红的太子常服,正是清川。
李长薄猛地蹿起来:“清川!”
“跪下!”
有人在他腘窝狠狠一踹,李长薄应声跪地。
“老实点!”又一脚重击在他背上,李长薄彻底趴了下去,他闷哼一声,从喉间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只脏兮兮的靴子复又踩在了他脸上,碾磨着:“见着太子殿下要下跪啊!”
李长薄脸都破了。
他满口是血,不甘地凝着清川的方向,不敢置信。
一场大梦,天翻地覆,他最害怕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君为云中凤,我为阶下囚,从此云泥之别,再也无法与君并立,拥君入眠。这该死的真假太子!李长薄与季清川就是个死局!这可笑的命运!
李长薄视线模糊了,哑声问道:“清川,你还愿意同我走吗?”
风掠过水面,吞没了李长薄的声音。
“贱人之子,胆敢直视太子,小心挖了你的眼!”
李长薄已经无所谓了,他倔强地望着清川,望着望着便笑了。
他的梦想,他的骄傲,他的恐惧与挚爱,在此刻被碾得粉碎。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李长薄朝着清川的方向,颤抖地伸出手,挣扎着爬去,“自古琴音诉衷肠……公子,可否为我抚琴一曲?”
“把把把把他的手给废了!”
一群人涌上去,按住李长薄的手,举起刀鞘,狠狠砸了下去。
那双漂亮的手,那双挽弓抚琴、写锦绣文章的手,咯嘣咯嘣,被砸得筋骨俱碎。
清川垂眸望着李长薄,望了许久许久。
他未作一声,随后,他返身回舱。
围着他的人如潮水般退去,涌动的华丽衣袍,很快将他淹没不见。
李长薄痛得没了知觉。
他仿若被抽去了精魂,不再挣扎,他被推搡着押上龙船,又被一脚踹进了昏暗的牢笼。
他滚在铁笼里,被一群人哄抢着夺去了金簪、扳指、玉佩以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就连身上那件蹙金绣云霞的外袍都被剥走了。
“为什么?”他面如死灰,“为什么?我要见清川……”
有人远远啐道:“还惦记着太子殿下?一个阶下死囚,做梦吧你!”
“贱民之子,鸠占鹊巢,冒充太子的狗东西,殿下恨你杀你都来不及,还会见你?”
“清川不会这样待我……我要亲自问清川……”李长薄摸向牢笼,用手一下一下扣那铁笼
梆。
梆。
梆。
扣击声在黑暗里轻轻回荡着。
“我要见清川……”
“告诉他……我要见他……”
一盆冷水照着李长薄当头泼下。
冰凉透骨。
水中掺着恶臭的泔水。
“吵死了,给老子安静点!”
李长薄浑身湿透了,他歪倒在烂草堆里,口鼻间黏糊糊的,有血溢出来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识正慢慢从身体抽离,他蜷缩起来,他还不想走,他不能走,他不甘心啊!
过往种种皆如流萤在眼前晃过。
浮休两世,前世悔不尽,今生意难平,呵,真是可笑啊,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事情最后还是走向了李长薄最害怕的结局。
“为什么……”李长薄痛苦得蜷缩起来,“为何命运要如此待我?为何我与清川不能两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
李长薄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逝着。
金色字网中,属于原书主角李长薄的支脉在迅速崩落,数不清的方块字陨落了。
天空仿若下起了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天宁寺,青灯古佛下,星盘在剧烈震颤着。
青衣小僧焦急问道:“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吉空大师双目微阖:“李长薄想要挣脱原书桎梏,当有此一劫,自渡或是他渡,是生还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小僧问道:“若是渡不过去呢?”
吉空大师道:“幻境是书中人内心至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与恐惧,极具蛊惑性。若渡不过去,幻境会将人吞噬,直至意识与□□双重消亡,化为虚无,回归混沌。若能渡过去,那便是涅槃重生。”
“已经崩成这样了……”小僧担忧地看着支离破碎的金色字网,“师父不能帮帮他吗?”
吉空大师道:“天道无为,人道有为,这是陛下重新写下的准则。陛下要放笔下人自由,要给李长薄挣脱原书桎梏的机会,贫僧一介凡胎佛僧,不可随意插手。”
“可是师父,李长薄这条支脉牵涉甚广,盘根错节,若是他死在了幻境,这个世界岂不是又会崩坏?”
“李长薄若死了,这世间将再无人能救季清川,与两人相关的所有内容都将崩塌,陛下历经艰辛重建的新世界,怕是又会塌成一片废墟。”
小僧面露惧色:“那、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吉空大师安详地闭上双眼,“大不了再死一次。”
“你我乃空门之人,无欲无求,无痴无妄,生死不过一瞬息。不比他们红尘中人。人一旦有了爱与欲,生离死别就会变得很痛苦。”
“那天下人……天下人又该怎么办?”
吉空大师已然入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阿弥佗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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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若凝固了一般。
天地间清浊不分,只有白茫茫一片大雪。
“吱呀”一声。
有什么门打开了。
光亮夹着凛冽的寒意透进来。
风雪刮过李长薄的脸,他半个身子已埋进积雪中,他已经睁不开眼,结霜的睫毛颤抖着,只模糊看到一团白色的人影向他走来。
那人裹着一身白裘,撑着一把伞,停在李长薄面前,为他遮住风雪。
李长薄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清、清川……”
“我不是清川。”那人道。
李长薄已意识迷糊,口鼻间只剩一缕微弱的气息。
他动了动唇,声音也虚得不成样子:“清川……我……我不做李长薄了……你也、也不做季清川了……好不……好不好?若、若有来生……做个平凡人……我们重新开始……”
那人的声音仿若裹着千古风雪:“不做李长薄,你将失去一切角色光环,你将成为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你将与清川解绑,与他再无瓜葛。”
“不解绑……死也不要、不要解绑……”李长薄流下泪来。
“世人皆笑清川痴,哪知你比他更痴。”
“再给我一次机会……”李长薄揪住那人的衣摆,他模糊地记起,曾经在某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他也曾在弥留之际,卑微地求过这个人。
那人俯身蹲下,修长的手指点在李长薄额心。
“李长薄,你得活着,继续做你的李长薄。”
“别再害怕原书设定,它是写入你生命里的底色,你强它则弱,你弱它则强,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支配。”
“做你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李长薄吧,别再害怕出身,别再害怕你的底色,你的人生将由你自己改写。事实上,你已经改写了。”
李长薄登时被注入了一股生命力,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他微微睁开条眼缝。
白茫茫的世界里,那是一张比清川更明艳的脸。
如天降神明,如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