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等到弁钗礼了,清川,好孩子,现在就跟我走,好吗?你在不夜宫多呆一日我便担心一日,我稍后就去同春三娘商量赎你的事情,多少银子我都给。”
“清川是不夜宫买倒的死契,赎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大可放心,就算离开不夜宫,我也会继续追查你父母的事情,你先跟我回临安,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苏陌跪道:“清川谢过老爷了。”
安阳王定定看着跪着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当年……当年他若是坚持追查先皇后遇刺一案,清川这孩子就不会沦落至此。
在如此环境中,苟且求生十八年。
他可是长乐郡主用命换来孩子啊。
他本该是这大庸朝最尊贵的少年。
安阳王压下心中悔恨,去同春三娘商议赎身之事。
他此次上京是隐瞒了行程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计划以他临安友人的名义来赎季清川。
按大庸律例,购买乐坊伶人需是本人亲临,呈上名帖,盖上私印,并带上官府认证的身份腰牌,与作保人、卖方一同到官府登记备案,这才能作数。
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他命人请那位友人火速进京。
苏陌已见识到安阳王的办事效率及能力。
安阳王偏安于临安不是怯懦,而是出于对皇权最基本的尊重。
相比狠辣多疑的裴寻芳,安阳王就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陌就是要让姓裴的感觉到,他并不是只有他这一颗棋子,如果裴寻芳不好使,那么苏陌随时可以弃之不用。
雨到天黑时便停了。
月上树梢。
小蔻进来收拾,苏陌躺了半日,总算缓了一些,他正欲起身,便听外头闹哄哄起来。
“傅二爷,公子今日要歇了。”是凌舟拦人的声音。
“清川!”傅荣裹着一片月色冲进来了,他肿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他明明是个大高个,到了苏陌面前,却像个小孩一样,红着眼拉他衣袖:“清川,那个太子他欺负你了?”
“你脸怎么了?”苏陌眸光扫过傅荣下巴上的伤,问道,“又跟人打架了?”
傅荣负气道:“没有!走路摔了一跤。”
真是敷衍的借口啊。
“清川,太子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招惹他?”
“傅二爷,有些人不是我不招惹,就能避开的。”
傅荣委屈地看着苏陌,忽然就哭了。
他想到了湄水那一次,如果那一次……那一次他可以再勇敢一点,清川是不是就不会落入太子的虎口。
他后悔不迭,嚎啕大哭起来,他原本想着索性辞了官,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赎出清川,可是现在,是不是一切都晚了?
他哭得口齿都不清了:“清川,朝廷要调我去临海……呜呜呜……可那是临海啊,离帝城有数千公里,如果我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清川了……”
“我不做官了,清川,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去筹银子,我名下还有五处宅子、七处铺子,我都给你,就算做牛做马,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苏陌淡淡看着哭哭唧唧的傅荣。
“傅二爷请起吧,”苏陌冷漠道,“这样的傅二爷,清川看不上。”
傅荣眼角挂着泪,一脸痛苦和茫然:“清川你说什么?”
“哪一天傅二爷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再来同清川说这番话。”苏陌说罢,决然起身。
傅荣停在原地,他抹掉一把眼泪,忽然说道:“那天,我在水云轩看到清川了。”
苏陌脚步一顿。
“清川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傅荣整个人浸在月色里,他个子高而壮,却因为长了张娃娃脸,哭起来就像个委屈的大小孩。
苏陌叹了口气,居然被他看到了吗?
那么,他那天的打架挑事,也是故意的么?
“我知道清川不是久困不夜宫之人,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清川,但如果清川喜欢大将军,那我便去做大将军,我会努力……努力变成能配得上清川的人。”
这小子。
苏陌也不回头:“凌舟,送客!”
傅荣适合军营。
新建的浙闽水师将会是大庸军队最有作为的地方,这是对傅荣最好的安排。
傅荣对季清川的痴心,不过是写书人强加给他的人设,现在没有了写书人的干预,远离了季清川,傅荣一定会找到新的人生重心。
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
这两日殚精竭虑,折腾得够呛,昨夜也未曾好好睡觉,苏陌已觉脚步虚浮。
苏陌揉着眉心,突然被人从后边很轻地抱了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傅荣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便跑没了影。
苏陌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怔了怔。
他打开傅荣塞给他的东西,一个泥塑小人,一个细颈小瓶,泥塑小人看起来笨笨的,长了张娃娃脸,与傅荣有三分相似,小瓶里装着杏花酒,正是傅荣平日在水云轩为季清川定制的小酒。
傅荣走后,这酒怕是喝不到了。
苏陌叹气。
经过后院时,瞅见月下白梨开得正好,苏陌便随手采了一支,就着月色和那梨花香,一瓶小酒很快被他喝了个尽。
甫一进门,便觉卧房中多了一个人。
苏陌抬眸。
身穿月白色蟒袍的裴寻芳,正站在他的书案前,有模有样地研着墨。
“哐。”
房门被神出鬼没的影卫关上。
第20章 墨汁
“掌印何时来的?”
苏陌面色不惊地从花架上取下一个天青色汝瓷瓶,将梨花枝插入瓶中。
“刚到。”裴寻芳的目光掠过那枝梨,瓷釉润如美玉,梨花白如春雪,而苏陌的脸,比那梨花还要白上三分。
裴寻芳执着墨锭的五指,不自觉攥紧了些。
这是新得的歙砚,雕工精美,堪称极品,裴寻芳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想到了苏陌。
而此刻,他只想……用这砚台里漆黑的墨,染脏这只白衣胜雪的骄傲天鹅。
自昨儿被他赶下马车,虽间隔不过一天,却如同隔了一个春秋那么久,两人之间的博弈,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陌用行动证明,这盘棋,他下,或者不下,亦或同谁下,皆是由他决定。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
明明如此病弱不堪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呢?
“留宿李长薄,避免被采买进天宁寺,亏公子想得出来。”裴寻芳面上不显,轻笑道,“公子当真是一点也不介意么?”
苏陌知道他指什么,苏陌将花瓶摆在书案一侧,手指掠过一叠乳白的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以黑檀镇尺压平,轻飘飘问道:“掌印介意么?”
“听说,安阳王也已经在同春三娘商议为公子赎身之事?”裴寻芳道。
“掌印果然巨细无遗。”苏陌淡淡道。
裴寻芳略微侧头:“刺激我,公子很愉悦吗?”
苏陌取下一支紫毫笔,敛下微有醉意的眉眼:“愉悦。”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今日穿了月白色蟒袍,戴着乌纱帽,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阴柔浓艳的眉眼衬着刀裁般的脸,像极了电影里腹黑狂狷的妖孽。
看着人模狗样的,还挺唬人。
可惜,在苏陌眼里,就是一个不好使的工具人。
苏陌觑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喉结处停了一瞬,便不再看他。
“你喝酒了?”裴寻芳嗅到苏陌身上淡淡的杏花酒香。
真是个狗鼻子啊。
“喝光了,不好意思,没给掌印留。”苏陌将手中毛笔在那砚台里轻轻一蘸。
笔尖在墨汁中搅出点涟漪,刚要抬起,裴寻芳抓住他的手腕子。
裴寻芳道:“公子喝的那些药,是忌酒的,秦老不是提醒过吗?”
“我没喝那些药。”苏陌抬眸看他。
“为什么不喝?”裴寻芳责问道。
苏陌望着裴寻芳,轻笑不答话。
“公子到底怎么想的?身子就这么不重要吗?”裴寻芳似乎有些怒了。
“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苏陌看着裴寻芳,眼中甚至带着讥笑,“掌印将我置于李长薄的暴怒之下,可曾想过我身子重不重要的问题?”
眼前的少年,有一种极致浓艳的颓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