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薄忽而拔出身侧侍卫的刀,架在裴寻芳脖子上:“是你做的对吗?”
裴寻芳微笑道:“咱家做的事可多了,殿下是指哪一件?”
“清川。”李长薄握着刀的手青筋毕露,低吼道,“季清川。”
“美人大家都喜欢。”裴寻芳捏住那锋利的刀刃,看向李长薄。
凛凛刀光下,他的眼神比那刀光还要冷。
“不夜宫还真是个好地方,乱世风流窝,醉生梦死……”他手指忽的一用劲,那刀身便如脆冰般“铿”的一声断成几截,掉落在地。
李长薄手抖刀落。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挑飞的凤眸似染了红日,他道:“殿下听,血还没擦尽,里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咱家虽是一介阉人,却也想到这人间富贵窝里玩一玩呢。”
“姓裴的,你敢!”
“咱家有什么不敢。”裴寻芳戏谑道,“咱家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第60章 瑶台
贺知风领着一队京兵赶到, 数百人齐刷刷撑刀跪地,刀鞘怼在地面,激起一层尘雾。
“臣贺知风,拜见太子殿下。”
裴寻芳望着那阳光中漂浮的尘土, 与卑微的人, 眯了眯眼。
“废物!”李长薄一脚踢掉贺知风手中的刀,那刀“嗡”的一声划出一个弧度, 狠狠扎进了一侧的玉兰树树杆。
玉兰树颤了几颤。
李长薄看也未看贺知风一眼, 直接从他垂在地面的衣摆上踩过去。
贺知风垂着头,承受着太子的怒气, 虽然他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
裴寻芳瞄了眼李长薄那含怒而去的背影, 朝贺知风做了个请的手势:“贺佥事请起吧。”
贺知风手上空落落的,他利落起身,并未吭声。
他个子本已很高, 可裴寻芳站在台阶上,比他高出了一大截,但见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微风和煦地问他:“许久未见,魏国公身体可还健朗?”
贺知风知此人城府极深,一言一行皆有目的, 便谨慎道:“劳掌印挂念, 义父身体很好。”
“那便好, ”裴寻芳又笑道,“魏国公是开国重臣, 劳苦功高,陛下近日思及当年, 总提起薄待了魏国公,心中有愧呐。”
贺知风被他笑得背脊发凉。
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天宁寺,那位一击砍断了他的刀最后却留他一命的神秘杀手。
眼前这张脸明明年轻得很,还带着笑,却莫明让人升起一种惧怕的感觉。
这几年嘉延帝上朝越来越少,太子主持的偏殿“早朝”裴寻芳也不常出现,贺知风过去与裴寻芳并未直接接触过,却总听义父说,那皇宫里主子不少,可除了圣上,有本事左右当今朝局的狠角色便只有一人,正是那掌管批红盖印的掌印太监,裴寻芳。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那紧绷的模样,又道:“贺家三姑娘应召入慈宁宫陪伴太后已有多日,这在东宫太子妃候选名单中,可是独一份的恩荣。”
贺知风素来口风严:“东宫选妃是官家大事,下官不敢妄议。”
“贺佥事谦虚了。贺家三姑娘才貌双全,温顺有礼,很受太后喜欢,听闻……昨晚太后已安排太子与贺家三姑娘见了一面,相信好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咱家在此提前恭喜贺佥事了。”
贺知风惊讶地看向裴寻芳,这阉人不像在信口胡诹,可他为何完全没有听到风声?
太子之前对选妃之事并不热衷,如今既然选了他妹妹,为何此刻又出现在不夜宫。
想到天宁寺中太子望着季清川的眼神,贺知风只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堵在心口,他眉头紧锁,小麦色的脸愈发沉重起来。
“可惜了。”裴寻芳意味深长道。
贺知风脸色变了变,可惜什么?
裴寻芳慢条斯理走下两步台阶,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道:“良禽择良木而栖,可若所栖之木是一截断枝朽木,岂不可惜?贺佥事觉得呢?”
贺知风只觉心口堵得慌,他还想问问清楚,可那身着墨色蟒袍的人却已经提步离去。
“贺佥事衣裳脏了,拍拍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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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哥哥!”李长薄甫一进门,便被一个红衣少年扑了个满怀。
李长薄脚步虚浮,重心不稳,被撞得踉跄了半步,却还是张臂接住了这团火热的红云。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这样过来真的可以么?”九公主一身利落的富贵小公子装扮,她挽住李长薄的手臂便说个不停,“我可是很乖的按照你的吩咐守在不夜宫看着季公子,瞧,我现在叫李玖月……”说着,她还拿出那块新做的身份名牌,要给李长薄看。
“小九做得很好。”李长薄凝眉道。
“小九都快被吓坏了,刚刚这里死了好几个人。”九公主激动地比划着,她分明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新奇,“太子哥哥快将季公子带走吧,这里的人太坏了。”
李长薄唇色发白,问道:“怎么坏?”
叽叽喳喳的九公主这才注意到李长薄不对劲。
他身上有血腥味,衣袖间隐隐渗出了血迹。
“太子哥哥,你的伤口!”九公主说着便要撸他衣袖察看伤处。
“无妨,被疯狗咬了一口。”李长薄咬牙道。裴寻芳那一下力道太强了,他才缝合的伤口怕是又被震破了。
“岂有此理,哪个疯狗,小九替你去教训他!”九公主气愤不已。
“别闹。”
九公主气得直跺脚:“你可是堂堂大庸太子啊。”
九公主心疼极了,自从太子认识了季清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三番两次忤逆太后之意不说,连他自己的身体和前途都不顾了。
九公主不懂朝堂那些明枪暗箭,但大抵是明白当一个人人称赞的“贤太子”有多难。
她过去觉得太子太过严肃板正,为了得到父皇和朝臣的认可对自己严苛到了极致,而这些时日,他仿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些过去他在乎的、紧紧握住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这样的太子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众人都反对太子时,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九公主拽李长薄的衣袖,问道:“太子哥哥就那么喜欢季公子么?”
“小九,不是喜欢两个字能代替的。清川是支撑孤走下去信念。”
九公主没听说过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信念,她只知道帝王无情,大庸后宫佳丽三千,嘉延帝爱一个扔一个,如今还要宠幸那些粉头粉脸的方士,而她的母妃,已有一年未能见过皇帝了。
“好!”九公主年轻气盛,拍着心口道,“放心,今日小九就算拼尽嫁妆,也一定帮太子哥哥将季公子赢回去。”
“用不着你的嫁妆。”李长薄摸摸她的头,“小九不是不喜欢他吗?”
九公主想了想,说道:“太子哥哥喜欢的人,小九也要试着喜欢。”
李长薄心情复杂:“小九就不怕跟孤站在一起会受伤?”
“太子哥哥是大庸太子,我是大庸九公主,就这不夜宫,谁敢对咱们怎样!”九公主毫无惧色。
李长薄沉声道:“小九,今日,孤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九公主。”
九公主完全没听出这话后隐藏的危险,她更来劲了,微服私访假扮身份什么的,她最喜欢了,她兴奋道:“太子哥哥还有何吩咐,小九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长薄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这些江湖气的孩子话,但此刻也无心思追究,他拿出那支刻着季清川名字的花簪,说道:“你拿着这支花簪,还有我准备的第二笔银子,开瑶台。”
九公主眨眨眼:“什么叫……开瑶台呀?”
很快,她就知道什么叫开瑶台了。
不夜宫当家人春三娘领着一队身着盛装的姑娘亲自来迎,她们个个手里拎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仙姿佚貌,如同九天下凡的瑶池仙女。
“哇哦。”九公主兴奋地从其中一个姑娘手中取过一只芙蓉玉凤灯,“这灯真好看,比宫里的还漂亮。”
春三娘移步过来,躬身道:“太子请……”
“欸,你莫要叫错了,”九公主马上纠正道,“这是李长生,李公子。”
春三娘搭着眼皮,似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她道:“已经十几年未有人开过瑶台了,李公子此举将载入不夜宫史册。”
李长薄只想尽快见到季清川,便道:“请春三娘带路。”
“李公子这边请。”
拎着灯的姑娘一字排开,引着李长薄穿过前堂,穿过人声鼎沸的观众区,绕到了台后的休息茶室,又经过一条花廊,登上一道弧形木梯,这才上到第五层的绣阁中。
入阁便是一席垂地的玉帘,提步入室,便见一幅海棠春闺图,只见那画中画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画上题着一首诗:“画屏绣阁三秋雨,香脣腻脸偎人语。”
九公主不知怎的,倏地红了脸。
“清川一会就到,请稍等。”春三娘说道。
九公主兴奋地在阁中走来走去,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唤道:“哥,你快看。”
李长薄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那繁花盛开的花廊里,季清川一身珠白缀粉青的礼服,由一群人领着,正一步步走来。
他带着面纱,束着高高的冠,那冠如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凤,一串流珠后坠从高高的冠上垂下来,落在天鹅一般修长漂亮的后颈上。他每走一步,那流珠便擦过他的后颈,直颤到人心里去了。
李长薄看得口干舌燥,不夜宫怎么可以给清川穿这么裸露的衣服。
等了好一会,季清川却没有出现,春三娘过来道:“清川到了,李公子请。”
原来这间绣阁,是瑶台下的一间贵客私室。
这不夜宫前堂的戏阁,设计的是一座六层仙阁的模样,架空的第一层便是前堂的戏台,中间几层绣阁均是用于贵客包场的私室,一层比一层华贵,而顶楼的瑶台,则是不夜宫的头牌弁钗礼这一天的私属。
开瑶台,便是花簪客人的特权。
他可以在竞礼这一天,独自上到瑶台与伶人见面,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底下那些人,看着他们为争夺眼前这位美人而面红耳赤。
这是一种极大的优越感。
可因着头牌数年才出现一位,开瑶台的价格又极高,拿花簪的客人多半又是十分有把握赢得弁钗礼,所以这需要多花出的巨额银两便变得十分稀缺。
已经很久未有客人开过瑶台了。
九公主兴奋地想要跟上,李长薄却按住了她:“孤有事同清川说,小九不要进来。”
“为什么?”九公主不乐意,“小九也想见见季公子。”
“不方便。”李长薄道。
九公主撒娇:“太子哥哥……”
瑶台亮起来的那一瞬,一楼中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