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受义父所托,为太子送银两。”贺知风说着呈上一个漆盒,“这些年魏国公府甚为拮据,这些银两算是尽绵薄之力了。”
九公主打开一看,全是银票!她甚是惊讶,太子哥哥究竟同魏国公做了什么交易,让这犟老头又是贴人又是巴巴的送钱来。
九公主倒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多一点是一点,便毫不客气收了:“多谢。”
贺知风仍没有走的意思,又问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请九公主赐教。”
“何事?”九公主道。
“太子殿下若是赢下弁钗礼,打算如何安置季公子?”贺知风问道。
九公主顿了一下,砸吧着嘴道:“主子的事情,轮得到你打听么?”
“并非下官有意打听,而是担心季公子……和太子的前程。”贺知风跪道,“我朝未有男子为妻的先例,况且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伶人,伶人终身不可转良、不可为婚,季公子走不出不夜宫,也入不了东宫,既然如此,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九公主狐疑地看着贺知风,忽而凑近问道:“贺大人可有成亲?”
贺知风脸色微恙:“未有。”
“那贺大人自然不懂。”九公主神秘一笑。
忽闻堂内钟声连响,韶乐乍起。
“酉时到了!”九公主兴奋地扑过去,“开始了。”
此时水雾已弥漫整个前堂,奇香阵阵,人们闻着那香,渐渐精神亢奋、口干舌燥,都伸长着脖子寻找着季清川的踪影。
“一重山,两重山……”舟中琴师开始吟唱起来,小舟漂行于水镜中,他的歌声悠远而苍凉,“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忽而,数不清的枫叶如飞雪般从阁顶飘洒下来。
人们仰头伸手去接,但听一阵惊喜尖叫,便见一个巨大的秋千从六层瑶台如展翅的凤凰乘风荡下。
“呼”的一下,在水雾中荡出一圈涟漪。
贺知风的心跟着荡到了嗓子眼,这才看清,那秋千上坐着一位红衣妙人儿,一身红衣胜似火,灿灿珠帘遮住半壁容颜,却衬得那双桃花眼更加勾魂摄魄。
贺知风认得那双眼,只消看一眼便忘不了。
巨大的秋千卷起旋风,从上空绕着圈儿滑翔而下,如翱翔寰宇的火凤凰。
苏陌许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
过去他喜欢冒险,寻常的生活根本无法满足他,他喜欢从极限运动中寻找快感,当他第一次在教练的指导下打开舱门从高空一跃而下时,也是这样惊奇而兴奋。
去他妈的病骨支离,去他妈的弁钗礼。
都见鬼去吧。
苏陌如神明般扫过那些他亲手创造的人和世界,扫过环绕于前堂的鳞次栉比的雅间,他看到了一双双贪婪、震惊、渴望与爱慕的眼。
许许多多的目光交融着,落在苏陌身上。
汇成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
于众生万象中,苏陌忽而察觉到了一道如饥鹰般凶残贪婪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肌骨将他吞噬将他咬碎,可待苏陌回眸去找,却只撞见了贺知风那呆呆的目光。
贺知风的心脏突的一下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偷偷攥紧袖中的那只季清川曾派人赠与他的香囊,忽听一名男执事大声说道:“第一轮,花簪主人李公子,请起价!”
“三万两!”九公主整个人几乎趴出栏杆之外,大声应道。
“三万两!不是开玩笑吧!上一位第一伶人最后的成交价就是三万两啊!”
“这叫人怎么玩!”
“这摆明了就是要一轮结束竞礼呀!”
众人正瞠目结舌看看谁会第一个追价时,便听得四楼的簪花男子迫不及待应道:“三万一千两!”
那人如焦急的猴子,直勾勾看着秋千上的苏陌,葡萄也不吃了,身边的美人也不抱了,只涎着口水道:“我的个小乖乖,世上竟还有这等颜色。”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五楼那位蓝衣公子又紧追道:“三万两千两!”
紧接着追价声此起彼伏。
“三万三千两!”
“三万四千两!”
“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三楼特不起眼的一个小雅间内,许钦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应道,朝楼上各位拱手,“承让了!”
九公主急红了眼,直接跳上身侧的桌子,大声唤道:“五万两!”
“呦!”许钦笑眯眯看向九公主的方向,“女中豪杰。”
九公主举着五个手指,再次重复道:“五万两!”
那男执事当即大声宣布:“花簪主人第一次加价,五万两!”
那声音声如洪钟,将那些蠢蠢欲试正欲追价的客人都给震了回去。
许钦转身看向安阳王,问道:“这太子李长薄是不是另有小金库?”
安阳王淡定道:“让他加,加到他不堪负重。”
五万两!
贺知风背上沁出冷汗来,都督府的士兵一年军饷不过十五两每人,这五万两便是三千三百余名士兵一年的军饷,九公主这小祖宗随便一出手,便端掉了一个营的兵,真是不拿银子当钱花啊。
又听那男执事宣布道:“第一轮竞礼结束,所有未参与第一轮追价者,撤灯!”
那些仍在犹豫观望的客人立马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撤灯!我们还未来得及报价!”
“规则写得明明白白,请爷再仔细看看。”男执事应道。
那客人拿起竞礼册一看,还真有这么一条:在花簪主人追价之前,未参与当轮追价者,视为自动弃权。
这下完犊子了。
千里迢迢跑一趟,还未出场,便出局了。
九公主这一追价,将竞争者立马筛到了只剩七人,她拍拍手,朝贺知风一扬下巴,道:“怎么样?”
贺知风垂下眼皮:“公主英武。”
堂间还有人不服,叫嚣着不夜宫店大欺客,扬言要重来一次,否则砸了不夜宫。
“还不快去!谁敢捣乱给我抓谁!”九公主傲慢吩咐道。
“是。”贺知风从雅间退出,心还在突突直跳,季清川望他的那一眼让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快步走着,随即在走廊间奔跑起来。
忽听堂间又是一阵惊叫声,贺知风冲进最近的一间雅间,惊得那雅间的客人直退。
贺知风哪里管得了那些,掏出腰牌一亮:“京军奉旨查案。”
只见一名轻功极好的锦衣少年踏着芙蓉玉凤灯从阁顶一跃而下,他攀住那巨大秋千的吊索,迅速俯冲向季清川。
众人在惊叫,这这这这人莫不是刺客来劫人的!
便见那少年翻身至季清川身后,一把揽住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抱着季清川从那秋千上一跃而下。
“救、救人啊!”眼见着美人突然被劫,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贺知风跃上栏杆,几乎就要冲下去将人抢回来,可他很快认出,劫人的少年是常跟在季清川身边的近卫凌舟,而这场劫持,不过是一场牵引人们情绪的戏码。
人们沉于情境中,忘乎所以,更忘了这本是一场戏。
“仙乐高处坠青云,惊破长安红枫舞。”数不清的红枫簌簌落下,水雾散开一圈,水镜中的戏台上,一群舞姬挥舞着水袖,翩跹起舞。
又听那舟中琴师唱道:“一朝劫于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贺知风喘息着,曼歌妙舞中,他听见那男执事大声宣布道:“蝤蛴灯,落!”
只听“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嘣出极轻的一声。
贺知风定睛一看,便见一支漆黑的离弦之箭以雷霆之速穿过叫嚣欢呼的人声、破开水雾朝那悬挂着的芙蓉玉凤灯射去。
转瞬间,飞箭精准地射断了其中一盏灯的绳索。
那灯瞬间如坠落的星子一般,掉了下去。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水镜中央,舞姬踏着琴音飞速旋转着,红枫飘扬,蓬草飞转。
琴弦一拨,舞姬齐齐一跺,如百槌击鼓,“咚”的一声,被射落的芙蓉玉凤灯沉入水镜,很快又浮出水面,竟未熄灭,而是如水芙蓉漂在了水面。
“楚腰灯,落!”
男执事再一次大声唤道,如宣判出局名单的无情判官。
“别!别射我的灯!”贺知风身边的那位少年客人忽而跳起来冲出去,大声喝道,“谁敢!”
然而根本无人理他,“咻”的一声,飞箭精准射落了那盏名为“楚腰”的芙蓉玉凤灯。
“谁射落了我的灯,我宰了他!”那少年客人暴跳起来,却见那旋转的舞姬中,一名少年手执一把漆黑轻弩,红衣似火,他循着声音,冷冷望了过来。
正是不夜宫的头牌,是他此行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季清川。
曼妙的舞姬环绕着他,季清川立于水镜中央,夺目而冷漠。
那少年客人一怔,一把抓住身侧的老者,气急败坏哭闹起来:“都怪你!呜呜呜都怪你拦着我!现在好了,我的灯都落了……呜呜呜我拿什么竞争!”
老者按着少年的肩,安抚道:“小少爷息怒,息怒呀!她们舞的是禁曲,是二十多年前齐宫夜宴上长乐郡主曾舞过的红枫舞,此舞曾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非你我能承受,公子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贺知风听出其中玄机,转身问道:“这位老先生,你见过这舞?”
那老者惨然一笑,沟壑纵横的面庞略显苍白,他道:“当年见过此舞的人,都死光了。”
而此时。
由地宫通往一楼的机关被层层打开,不夜宫的宫主如久未见光的恶鬼从地狱里走出来,他双目赤红,下垂的薄唇紧抿着。
最后一道机关打开的瞬间,一片红枫从缝隙中钻进来,掉落在他足尖。
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他看见了水镜中央的季清川。
那个他即便屠遍大齐,即便弑兄夺权,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后位凤冠捧至她面前,却依然未能乞得她一眼青睐的女子,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