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别桑怔住,他的目光透过窗纸,看着外面高大的人影,忽然有种心脏被深深攫取的感觉。
沈如风……
就是他,抛弃了容姨,背叛了蛛丝,也是他和周苍术联手,才会致使爹娘被活活杖毙。
后窗外,申悦容一动不动。
“阿桑?”太叔真喊完,又无奈:“太公?”
沈如风的笑声又起。
这人似乎很爱笑,笑声之中也尽是和气,与承昀口中那个暴戾多疑的君主有几分出入。
温别桑镇定下来,抬手抹了抹脸。
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月光倾泻,落在他白嫩而湿润的脸庞,太叔真似乎怔了一下。
温别桑撩起带着泪珠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沈如风。
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比申悦容年轻许多,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
“呦。”沈如风开口,顺势将手朝他伸了过来,道:“怎么还哭了?”
温别桑躲过了那只手。
沈如风笑容未变,神色懒懒,眸中染上探究之色。
“沈如风。”
轻软的嗓音传出,太叔真心头一震,忙道:“你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听太叔真说了一路,沈如风对他的表现已有预期,抬手挡住太叔真的质问,道:“不碍事……你认识朕?”
后面一句,是对温别桑说的。
“认识。”温别桑说:“我去太子府的地牢看望申悦容,她常常提到你的名字。”
月色依旧,照在温别桑的脸上。
沈如风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眸和唇角的笑意与和善半分未变。
只是眸底的颜色,变得认真了些许。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到堪称稚嫩的面孔。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一张脸啊,美丽,精致,无暇,像个陶瓷娃娃。
他甚至一点都不畏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惹人厌恶的一番话。
太叔真屏住呼吸。
他知道温别桑的大胆,但却不知道,他竟是胆大如斯。
后方,申悦容脸色更加惨白,疯癫的眸子里隐隐浮出什么,又迅速地压了下去。
“你见过她了?”沈如风语气温和。
温别桑嗯一声,道:“她疯了,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年,她一直在等你救她出去。”
他干净的眼眸映出了沈如风的脸。
沈如风看入他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这让他再次露出笑容。
他说:“她让你来问朕的?”
“她说,你许诺过要给她皇后之位。”
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炸裂,太叔真已经想直接装死。
“哈哈哈。”沈如风大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声很快戛然而止,他用手中的折扇点着温别桑,道:“你呀,你呀,真是胆大包天……就不怕朕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依然轻柔,但眼底却如深渊一般,正在缓缓爬出阴森的恶鬼。
“你千里迢迢把我接回来,就是为了杀了我吗?”
沈如风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小阿桑,你不必想着被关在地牢里面的申悦容,她是咎由自取,她与周苍术勾结,害死了蛛丝那么多人,朕放她在南梁地牢苟延残喘,已经是念着少年时的情分,换做旁人,朕早就送她去见阎王了。”
温别桑似有不确定:“你说她与周苍术勾结?”
“正是。”沈如风毫不犹豫,道:“她私自做主,扶周苍术做了宰相,以蛛丝上千人的性命为奠,自以为如此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立更大的功绩,她被关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朕,在惩罚她。”
温别桑张嘴,太叔真已经道:“这是北亓人人皆知的事实。”
温别桑看向他,太叔真已经转向沈如风,道:“陛下,人也见了,臣先送您回去吧。”
“我很喜欢他。”沈如风笑着点了点温别桑,道:“很久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那个叛徒了。”
他转身离开,太叔真快步跟上。
温别桑一直目送他们离开,才呆呆地回到屋内,从后窗去看。
申悦容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在一侧的窗扇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抓痕。
另一边,太叔真一边送沈如风上车,一边道:“他有些不谙世事,在南梁便是如此……”
“不碍事。”沈如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与南梁开战之际,朕希望可以看到更新、更好,更出其不意的武器。”
太叔真道:“是。”
沈如风的手从他肩膀移开,弯腰坐入马车之际。
脸上填满阴霾。
“殿下,便是此处了。”承昀跟着留在明都的探子在一处敞亮的房间内坐下,齐松便立刻倒了茶水递来,他简单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便道:“可有阿桑的消息?”
“回殿下。”探子恭敬道:“公子已经回到太叔府,不出意外,明日会去明都后山,那里是太叔家往日研制火器的地方,沈如风似乎下了命令,万寿节之日,要赶制出一批足以撼动大梁的军火。”
万寿节指的是沈如风的寿诞。
温别桑说要炸了明都,承昀开始只觉得他是异想天开,一路往明都赶来的路上,则是越想越觉得他胆大冒失。
温别桑为人单纯,有什么坏心思,一诈便出。
估计不等他开始实行计划,就已经阴谋败露,被人关起来了。
去年他只是惩罚他关在地牢,还任由庞琦为他清扫布置,他都被吓成那般模样,若当真落在沈如风手里,还不知要如何。
必须要尽快想办法把他带出来。承昀坐立不宁,道:“我要见他。”
“殿下稍作休息,我们在后山有安排的人,届时可以帮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承昀只能颔首,暂作忍耐。
夜色渐深,齐松忽然从房梁上睁开眼睛,承昀也立刻从床上坐起。
申悦容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窗前,惨白的脸上甚至隐隐有几分青筋的痕迹,她从窗子里丢进来了一沓图纸,道:“小阿桑说,你能看懂。”
不等承昀反应,她继续道:“尽快复刻出新的图纸,所有人都能看懂的那种,我急用。”
承昀来到窗前,将图纸挨个捡起,凝望着上方笨笨的线条。
申悦容的身影离去又飘回,道:“画好了,我带你去见他。”
承昀挑眉,似有不信。
“他想与你偷情一晚。”
第68章
“太公您看。”
温别桑和太叔仁一同行走于城楼之上,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从此处,可以看到明都大半的炮塔,这些皆出自我太叔氏之手。”
说起此话, 太叔仁一脸自豪。
温别桑的目光略过那些城防之上的炮塔, 道:“听说这是出自太叔祖上之手, 后被太叔问道改良,每个炮塔皆连通着地底的机关,沈如风在皇宫之内便可轻易发动,居王座而以炮为棋,决胜千里。”
他连提起自己的外祖父都是直呼名字……
太叔仁和其余太叔氏均皱了皱眉, 可想起沈如风在他面前也是什么都不是,不禁又略略释然。
太叔仁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着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傻孩子没什么区别, 道:“正是, 如今地下城的所有机关都在我太叔氏的掌控之下,太公可想去瞧瞧?”
温别桑毫不犹豫,道:“好。”
看来南梁的传言也有虚妄, 太叔氏并不似传闻之中那样真的完全不受重视, 太叔问道所建立的机关城让他们在整个城防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即便没落, 沈如风也不可能离得开他们。
温别桑一下去, 便看到了许多脚上带着锁链的工匠,看上去应当都是二十五岁以上, 五十岁以下。太叔氏的人一下来,他们便齐齐面向墙壁而站,年轻的人还有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的, 更大一些年纪的,则面色枯败, 眼神木然,对周围一切流动的事物早已麻木。
“看什么?!”忽有管事的一鞭子抽了过去,年轻的工匠立刻将视线收回,缩起了脖子,那管事的恭敬地朝太叔仁一礼,更是对温别桑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温别桑随口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地下的建设一直在进行,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手,我们太叔氏只负责机关维护,可做不了扩大地底的事情,这些都是外面找来的人手。”
温别桑颌首,道:“签了卖身契的吗?”
“正是。”太叔仁道:“有些是我们本国的居民,有些则是南梁的难民,还有一些战争时期抓来的俘虏,都能用上。”
温别桑哦了一声,继续往前,没有再给面壁的工匠们视线。
温别桑很快看到了巨大的机关齿轮,像木偶巨人一样架在地下巢穴,太叔氏各个对此引以为豪。
“这些机关每年万寿节都会发动一次,向所有百姓们昭示着明都的固若金汤。”
温别桑凝望着这大型的机关设备,心中逐渐转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露出了一抹无比开怀的笑容,由衷地感叹道:“太叔问道真厉害。”
承昀花了三日的时间,将温别桑那些画纸誊了下来。
温别桑做东西是不太爱画图的,但后来因为组装容易,拆卸难,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将零件损坏,耽误时间。为了方便量产,在承昀拆机关绘制的时候,他大约是闲着无聊,也跟着画了一些。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风牛马不相及。
可合作的久了,承昀还是看懂了他大部分涂鸦所表达的意思,并且能根据那些东西在图纸上的搭配,解析出它们各自的用途。
何况,这次温别桑估计是担心会有出入,还在上面用文字标注了尺寸,誊起来就更轻松了。
午夜一到,窗前便飘来了一道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