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官的情况和我差不多,无儿无女,也没有伴侣和直系血缘的亲属。
因此我畅通无阻地就在殡仪馆签署了遗体代理协议。按照答应李教官的那样,我将他的骨灰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家。
李教官的家是军校分配的房子,住户去世了要回收的。但出于某种补偿的想法,我去了趟军校本部谈购房事宜。虽然这种人死后的补偿毫无意义,可多少会让我觉得好受些。
我爽快地刷卡全款支付,让后勤部的负责人脸都要笑烂了。大概他们也没想到这批老福利房还有人会买。
签订合同的期间,校宣传部的部长将拟定的李教官的讣告拿给我确认。其实没什么好确认的,这种官方的消息都没有区别,左右不过改改人名、享年的岁数以及死亡时间。
不过再怎么样,这种东西总是需要的。医生宣布人的生理性死亡,讣告则宣布人的社会性死亡,死亡的仪式是必不可少的。
工作人员的手脚很快,我回军区医院的路上,李教官的讣告就在军校的官网上发布出来了。
我看着终端上的几排黑字,心情不再如目睹李教官在我跟前断气时那般低落,但多少还是惆怅的。想到这些惆怅也不知道和谁诉说,我便更怅然了。
李教官桃李满天下。可惜我和别的桃李都不熟。我念书的时候,是有超高话题度的边缘性人物,没有beta和alpha会主动接近我。
更何况那个阶段,我身边的关系都被柏砚垄断。哪怕是想向我示好的人,也没法和我成为朋友。或许我和某些同学也有过不错的相处,一起逃课打闹、抢食堂饭菜之类的,但我都记不大清了。
因此,李教官的去世,对我来说,更意味着在柏砚之后,唯一一个参与过我短暂的学生时代的人也走了。
身边的人渐渐离开,好像一盏盏离我或远或近的灯正在逐一熄灭。而我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眺望它们的发生,任由黑暗蔓延到脚边。这种旁观死亡在生命里扩散的感觉,谈不上好,也不算坏,在我看来,更类似于:‘快轮到我了吧。’办理好李教官的事,我又马不停蹄地给莫亚蒂办出院手续。
莫亚蒂是黑户,直到现在都还没植入身份芯片。他能住进军区医院,用的是我的身份信息。当然,这不合规,完全是我在滥用权力。
从院长手里接过出院证明,我心虚得一批,眼睛到处乱飘,老脸也臊得慌,“呃,那个,就是……”我轻咳两声,根本不敢直视院长,“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院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不麻烦不麻烦,”院长还是个年轻人,同样眼神乱飞,和我一样紧张。尽管如此,他还是排除万险,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地回答我,“为特权阶级服务!”
我,“……”总感觉这话似曾相识莫亚蒂却对我的羞耻心嗤之以鼻,“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懒散地用手撑着额头,又补充道,“就算是大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们给你做任何事,都是自愿的,都是应该的。”
他理所当然的模样,倒是显现出Aquarius的出身来。
这种理直气壮地要求全世界为他服务的气质,也只有出生在特权阶级的人才会具备吧。哪怕别人快付出生命了,在他们那儿能获得的大概也只有‘谢谢,但请别死在我面前。’的勒令。
我瞟了眼浑然不觉的莫亚蒂,忽然感到好笑。
人到底是极难摆脱自己的出身的,受过什么教育、见过哪些世面,这些东西哪怕失忆,也会在言行里闪烁。就算莫亚蒂抛弃姓氏与名,放浪形骸地生活,过去的影子依旧会在他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背后,悄悄与别人打招呼。
“好好好,莫亚蒂少爷,知道你是老特权阶级了,”我一边推着莫亚蒂的轮椅,一边调侃道,“奖励你捡垃圾来缴下个月的生活费。”
莫亚蒂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姜冻冬,你是不是个人,”他掀开大腿上的毯子,露出被固定器绑住的双腿,语气浮夸地责怪我,“我都被你家暴得腿瘸了,你居然还要我去捡垃圾挣钱?”
我贴心地帮他重新盖好毯子,以此掩饰罪证。是的,再三思考,我还是退后了一步,放弃了折断莫亚蒂四肢的想法,不小心故意地打断了他的双腿。
“要不然呢,”我露出人渣嘴脸,压榨莫亚蒂,“你的手不是还没断吗?”
莫亚蒂没说话,只是举起还缠着纱布的左手。他割腕留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哦,”我神色如常地把他的爪子按了下去,接着提议,“你的嘴巴不是也还在吗?拿嘴巴去叼垃圾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莫亚蒂冷笑了一下,紧接着,他转头,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腕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嗷!——”我惊呼着想从莫亚蒂的铁齿铜牙里夺回手,但他咬得实在太紧了,“痛死了啊啊啊——给我撒嘴!你是狗吗莫亚蒂,就知道咬人!”
莫亚蒂的报复心还是和以前一样强。直到我的血浸满了他的嘴唇,他才慢条斯理地松口。望着我眼泪汪汪地抱着手,他心满意足,“我先叼你这个垃圾。”
我望着手上一圈鲜红的牙印,那上面还沾了层莫亚蒂的津液,透明的口水闪闪发亮。血还在不断从细密的牙印冒出,我连连倒抽冷气。
莫亚蒂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偷瞄我几眼,观察我的脸色。看我痛得龇牙咧嘴,他的神色变得别扭起来。
他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随后从自己左手上扯下一段愈合纱布给我,“喏,”他说着,把那段纱布贴到我的创口处,“赏给你了。“血很快就在愈合纱布的作用下凝住了,但痛感还没散去。我瞥见莫亚蒂纱布下若隐若现的伤口,那道伤口还没消肿,略微比别的皮肉突出,而这道新口的周围,布满了其它深浅不一的瘢痕。真是不知道莫亚蒂怎么每次都能对自己下死手的。
手使不上劲儿,我用手肘抵着轮椅推。莫亚蒂在后半段路也挺识相,没乱折腾。就这样,我和他两个老弱病残,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渐渐反应过来了。
打断莫亚蒂这个贱人的腿,说到底根本不是在教训他,而是在给我自己找麻烦。
当时,我确实是爽的,但他也爽到了。我的双手摸索着他膝盖的形状,看怎么折最省事的时候,他脸都要笑烂了。很难相信,莫亚蒂曾经怕痛怕到嘴里长溃疡都要求打麻药。
“姜冻冬,我的足麻了,给我揉。”莫亚蒂美美地躺在院子的躺椅里,两只白皙得没有血色的脚正对着我。
我认命地撒开手里的扫把,上前给他揉了揉。
过了一会儿,我坐在书桌上,认真地回复柏砚工作室网站上的顾客留言,莫亚蒂又开始叫唤,“姜冻冬——姜冻冬——”他哼哼唧唧的,没完没了,等我无奈地走到他跟前,他躺在地板,跟条死鱼似的,“姜冻冬,我的大腿酸了,给我捏。”
“大腿酸是吧?我来帮你。”我面无表情,伸脚踩他的大腿,把他踩得跟蛆似的到处乱扭,四处躲避我的无影脚。
等莫亚蒂抗议我的残暴,我再往他嘴里塞个枇杷。秋天的枇杷果味最浓,果肉又细软,再好吃不过,莫亚蒂嚼嚼嚼,还真忘了骂我了,“姜冻冬,我还要吃枇杷。”他颐指气使。
我转身往厨房,准备给他来个七八斤枇杷,省得他的嘴巴一空就使唤我。
抱着枇杷出来,我又听见莫亚蒂说,“还有酸奶。我还要吃酸奶。”
我折返回去,但这次走到一模一样的位置上,莫亚蒂再次说,“哦,再来个麦片吧。要脆的那种。”
我大怒,哪儿能还不知道他是有意的,“你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我怒目圆睁,瞪向莫亚蒂。
莫亚蒂双手撑地,支棱起腰腹,他摇头晃脑,不可一世极了,“不行,”他说,“我就是要折磨你。”
我傑傑怪笑,当即让莫亚蒂明白什么叫想跑都跑不掉的折磨。
我拿被子裹住他,在他气急败坏的乱叫声里,将他捆成长长的一条,接着用皮带分段,紧紧地扎出五个小节,确保他动弹不得。最后,我成功拥有了一大条吊在书房门口的毛毛虫。
莫亚蒂在半空中靠着腰腹力量扭来扭去,无奈他这个不怎么锻炼的人,可没有突出的核心力量。左摇右摆几下,莫亚蒂就累了,他气喘吁吁,脑袋一歪,干脆认命地枕在被窝里,但嘴里还恨恨地叫嚣,“姜冻冬,你给我等着!”
我视若无睹,带着老花镜看网页上的信息。
“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莫亚蒂还在叫嚣,但我可没空理会他的口舌之快,我正在研究柏砚的网站平台怎么设置满减包邮活动。
看我无动于衷,莫亚蒂变本加厉,他又荡了起来,“我要爬到你的卧室,在裴可之的骨灰盒上面画王八。”他邪恶地说,“画满王八!画一千只、一万只王八!”
我真是无语了,为了躲避莫亚蒂的毒手,我都把裴可之偷渡到我的卧室里了,没想到还是会被盯上。
我抬起头,看向莫亚蒂。他见我有反应了,说得更起劲儿了,“我还要去捶你床头柜上面的娃娃,”他仰起那张衰老后依然漂亮的小脸,得意洋洋地说,“我要捶一百下,把它们的脑袋都锤遍!”
他说这话时,荡得可欢快了,白色的被褥裹在身上,像在风中摇来晃去的蚕宝宝。
“害怕了吧,姜冻冬!”莫亚蒂嘻嘻地问我。
我拿下眼镜,叹了口气,无言地望着他。
我现在可不怕莫亚蒂的任何威胁,我甚至对他露出微笑,态度温和地通知他,“没关系,莫亚蒂。从今天起,我睡觉前都会把你吊在我的床头,保管你什么妖都作不了。”
我无比宽容、无比体贴地向莫亚蒂表示,“反正你吊死在我的房间门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你应该也能习惯吧。”
这下莫亚蒂不嘻嘻了,他破防了。
“姜冻冬!”莫亚蒂大叫,“你怎么变得这么歹毒!”
我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变得这么歹毒了?这能怪谁?还不是莫亚蒂这个贱人的功劳。
第147章 故人西辞(二)
秋天的断崖式降温,总是发生在第一场雨后。
以往我总会提前备好厚被褥,确保不受凉易侵扰。但今年实在忙忘了这茬儿,连凉席都没及时撤下。就这样,我相当不幸地病倒了。
病如山倒,短短的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先是经历了鼻塞头痛,紧接着便是喉咙肿痛,扁桃体发炎,最后在一次擤鼻涕的过程里,我用力过猛,直接撅了过去,瘫在床上发烧昏睡。
等我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我身上还燥热得慌,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勉强能通点儿气,眼睛止不住地流泪,看不清东西,只隐约觉得右手边一片凉爽。我挤过去想散散热,没想到我一转头,和莫亚蒂的脸对个正着。
“哝干嘛!”我被吓了一跳,带着鼻音问,“哝咋躺我被窝里?”
我向后仰,拉开和莫亚蒂同睡一榻的尴尬局面。
莫亚蒂却自在极了,他穿着宽松的芭比公主体桖,一手撑着脑袋,懒懒散散的,“我的脚发凉,正好塞进你怀里暖一暖。”
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搬动大腿,调整脚的位置,“反正你发烧嘛,只烧你自己未免太浪费了,给我也烧烧呗。”
我掀开被子,低头一看,就看见他窝在我肚皮上的双脚,脚的皮肤白皙,纤细的血管纵横,脚后跟与还连着小腿的固定板,红色的柔性材料顺着肌肉的轮廓缠绕而上,如同细细的绳。
我狐疑地摸了一把莫亚蒂的蹄子,好吧,是冰凉的,没骗我。难怪我昏迷时,总感觉有人在踹我肚子。
“真是的,”我拧了拧鼻子,消下些鼻音,“你不怕被我传染啊?”
莫亚蒂哂笑,“传染?我还没遇见过什么能传染到我身上的病。”
可恶的An体质身体!
顿时,我嫉妒得五官得扭曲了。
于是,我拉开莫亚蒂宽松的领口,朝他单薄的胸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飞沫溅到莫亚蒂的肌肤上,他打了个激灵,当即嫌恶地推开我,“姜冻冬!”莫亚蒂抓住衣服大喊,“脏死了!”
他下意识想起身,但双腿仍处于丧失行动力的状态,只得撑起上身,离我远些。
我看他吃瘪的样子,神清气爽多了。擦干净流出的鼻涕,我摊开四肢,安详地躺在床上,脑子晕乎乎的,整个人还处在发烧的余韵中。
他看我不搭理他,在床上不高兴地别扭了一会儿后就消停了。他也安静地躺下来,躺在我身旁。
屋外的阳光经由才打过蜡的橡木地板,折射到天花板上,给雪白的墙面镀了一层金黄的眩光,让人想起某些泛黄的老物件。
黑暗的被子下,我的手无意间碰到莫亚蒂的手,他往回撤,躲避我的触碰。但随后,他又若无其事放回原本的位置。莫亚蒂的手和脚一样冰凉,真不知道他怎么还敢在冬天就穿个破破烂烂的短袖体恤的。An体质是很难死,但也会难受的。
“我们好像两个焚了碳在等死的老头。”
莫亚蒂忽然说。
似乎很多影片里,相约烧炭自尽的人确实是这样。在烧好一盆炭火后,便躺在一起,平静地望着天花板,等待死亡。与此刻的我和他相差无几。
“那我们为什么焚碳自杀?”我问。
莫亚蒂答得很现实,“得了性病吧,还有患上了别的会失去体面的病。”
我忍不住发笑,但笑声还没来得及蹦出胸腔,一串含着痰的咳嗽先从肺里接踵而出。咳得我蜷缩起来。
凉席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今年夏天确实发生了太多。先是柏砚去世,接着是李教官,加上前段时间莫亚蒂闹自杀,我的情绪波动太大,前后忙来忙去,心力憔悴。在这种内忧外着凉的双重夹击下,我又老得一批,不生场大病才怪。
我抚着胸口,理顺气息,顺带反省自己的失控。
唉,当时我怎么就被莫亚蒂刺激得上头了?还着了这个贱人的道。
回想起来,我一把年纪了,还玩年轻人病娇的那一套。什么‘不如死在我的手里。’——天哪!我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这让我这个八五老人说‘亚比,囧囧囧~’有啥区别?
如今我回想起来,真的羞耻得让我情难自已,恨不得当场吞枪枪毙自己半小时。
总感觉我这辈子最后的清白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