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疏懒四肢,拿脸趴到桌面。冬日的阳光下,蓝色的眼睛转悠到我的脸上,他盯着我,见我笑了,他撇了撇嘴,又不爽我如此轻易地得偿所愿。“最后一次,”莫亚蒂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盘算清楚了该怎么剥削莫亚蒂,但怎么着也得讲个基本法,我还是准备一切都推迟到新年结束了来。
将近傍晚,这些天清扫出来的所有垃圾都被处理得当,针对柏砚工作室的大扫除工作圆满成功。
来这颗小星球块一周了,莫亚蒂还没出过门。偶尔有几次踏出院子,也就是为了拐个弯丢垃圾。
这怎么能行?我不由分说,拽着懒骨头似的莫亚蒂,去参加社区举行的跨年聚会。
聚会的地点在离工作室不远的大草坪上。这块空地通常用来举行音乐节、演唱会之类的活动,周末还时不时会有些艺术集市。
我拽着不情不愿的莫亚蒂到的时候,草坪的最中央已经堆满了柴火,上面还放了口锅。听旁边的路人说,这是大锅饭。
聚会上遇到不少熟人,尤其是第五大道的年轻人,他们和柏砚最熟,连带着也或多或少地脸熟脸了我,将我视作柏砚的助手、朋友之类的阿爷。
不少迎面碰上的年轻人和以往一样热情,朝我打招呼。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的眼睛总会情不自禁地往莫亚蒂身上瞟。
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莫亚蒂,宽大的灰色毛衣,笔直的黑色毛呢裤和一双蓝色棉拖鞋,穿着得体,除了一脸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怎么了?怎么你们一直盯着他看?”我询问一个和我相熟的年轻人,他的店铺就在工作室隔壁。
“这个是因为……”年轻人的眼珠子小心地在莫亚蒂身上滚了好几圈,他斟酌许久合适的称谓,“这位——叔叔好漂亮,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叔叔。”
莫亚蒂也听见了,他飘忽的视线定在年轻人的脸上,定了几秒,又无所谓地移开。而年轻人的脸,居然就在这短暂的注目下腾地红了起来。我,“?”
我清楚莫亚蒂的脸很伟大,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美貌眩晕了。但我还真的没想到他的威力能大到如此骇人的地步。
我不论走到哪儿都是被喊爷爷,只比我小两岁的莫亚蒂却是叔叔。还是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小脸通红的叔叔!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存了些犹疑的。也许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主观喜好,实际上莫亚蒂在客观上没这么大的魅力呢?
可随着聚会的人越来越多,明里暗里倾注在莫亚蒂身上的凝视越来越频繁,我不得不承认,大概、也许、应该——莫亚蒂这款年老、色微衰的颓废人,真的在年轻人里非常吃香。
我侧耳倾听,听到不少年轻人在窃窃私语间对莫亚蒂的评价,提取其中的关键词,基本上都是:“破碎感”、“柔弱”、“冷艳”、 “大美女”……听得我眼前发黑,一阵胃痛。
我不禁也和其他年轻人一眼频频打量莫亚蒂。我不是为了多看几眼他的皮囊,是确保没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调包莫亚蒂。
而这些孩子们口中充满破碎感的柔弱冷艳大美女,此刻正满脸深沉地盯着斜前方摇尾巴的小狗。
“姜冻冬,那只狗刚刚冲我叫个不停,好烦。”莫亚蒂说,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小狗的屁股,仿佛那上面有整个宇宙。
“我要去踢它的屁股。”他告诉我。
噢,是莫亚蒂没错,我放心下来,这股人渣味道对了。
聚会的人逐渐占领了整片草坪,三三两两地聚合着。
一些年轻人自带了香槟,举着玻璃高脚杯谈笑风生,非常上流;一些年轻人叉开腿坐在地上,玩纸牌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还有一些年轻人在搞抽象艺术,一个假装自己是风筝,张开双手,腰间系绳,另外一群人抓着绳哼哧哼哧地跑,试图放飞他。
位于中央的柴火在天黑后燃烧起来。冬日的黑夜里,橙红的大火尤为明亮,火上架着的一口巨大铁锅上,时不时还有蒸汽从锅盖边缘溢出。
我和莫亚蒂分工明确,我眼巴巴地守着大铁锅,莫亚蒂则端着餐盘,在旁边的自助餐台来回穿梭,挑选喜欢的菜。待最粗壮的一道蒸汽从锅盖的小口上喷涌而出,米饭丰硕的香气盈满整个夜晚。
柴火烧的大锅饭极大地保留了谷物自身的甘甜,尤其是锅底的那层大米糊成了一片片焦黄的锅巴,刚出锅的时候又香又脆。饶是不喜欢吃米面的莫亚蒂看到我给他盛的满满一碗,都没有说吃不下这种话。
期间不少年轻人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跳舞、唱歌。
唱的歌我没听过,应该是属于年轻人的热曲。歌声响亮,其中参杂了尖叫、嘶吼、咆哮,摇滚风格浓厚。乍一听和鬼哭狼嚎一个调调,再一听就是鬼哭狼嚎没错。
不少年轻人嚎着嚎着,就真开始仰天长啸地学狼叫,然后撕开上衣,变成野人在地上爬来滚去。
莫亚蒂匪夷所思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人,一脸嫌弃地远离。我倒觉得有趣极了,还跃跃欲试,也想返璞归真。
可惜我没这个机会。边境星球上的冬夜实在比首都星冷太多太多了。
哪怕这些年基地有做气候干预的工作,不至于再让寒潮和从前一样频繁冻死人,但没了室内的恒温系统,我还是不能再室外待太久。
因此,吃完饭,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坐了会儿,看看这些年轻人整的活儿,我和莫亚蒂就得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饭菜提供给我的热量勉强支撑我,走到快一半,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莫亚蒂看见我冻紫的嘴唇,他不太高兴,“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是这种情况还出来干嘛?”
“哎呀,凑凑热闹吗。”我笑着说,我一笑,身体里白色的气争先恐后地从我的嘴里飘出来,“一天到晚窝在屋里太闷了。”
“有什么闷的,”他拉着我跑起来,跑的同时还不忘数落我,“我腿瘸了这么久,就待在家里,我也没觉得闷。”
“那我不该出门?”我不满地反问。
他皱起眉,“你不该不和我说你的身体情况就出门。”
“我以为你知道。”
“哈?我为什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的裴可之。”
他说完,就不理我了,只留个后脑勺对着我,拉着我的手腕往回跑。回去的道路空空如也,两边的商铺都拉下了卷帘门,挂上闭店的牌子。冷清得有点儿可怕。
眼前的道路愈加雪白,地上我和他的脚印也愈加清晰,我抬起头,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脸庞,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雪了。
回到家,我立马躺到地上,享受地暖腾腾的热气。
莫亚蒂没搭理我,自顾自地坐在楼梯那儿,摆出要和我冷战的架势。
哼,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我忿忿不平地想,但仰着脸,看到莫亚蒂一个人坐在长长的楼梯上,脑袋撇向角落,独自生闷气的样子,我又觉得他怪可怜的。
为了缓和,我像蛆地的蠕来蠕去,蠕到楼梯边。
他觉察到我的动静,故作冷淡地瞥我一眼,满脸冰霜。我罔顾他的冷脸,自顾自地提议和他进行一场比赛,比赛躺在地上仰泳,看谁先游到窗户。
“谁输了谁道歉。”我说。
莫亚蒂没吭声,但身体相当诚实地躺到我身旁。
我坐起身,他也坐起身,我和他相互警惕,再三确认我俩彼此的脑袋在同一水平线了,我和他又默契地躺下去。
“一、二、三、开始!”
我和莫亚蒂同时在地板上扭曲地仰泳,他的核心力量不如我,但体能上有优势,更何况前段时间我常把他吊在半空,还是得到了些许锻炼,扑腾十几下还能接着发力。
我眼看他超过我一个头了,当机立断,往他的腰踹上几脚。他也不客气,毫不犹豫地推我几下。
我和莫亚蒂谁也不放过谁,我薅他头发,假惺惺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刚刚在蛙泳。”他就扒我裤子,假笑着解释,“我在蝶泳。”
比赛发展到一半,我和他已经在地板上扭打了几轮了。
等我和莫亚蒂抵达落地窗,我们早已满头大汗。
至于输赢——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气喘吁吁,莫亚蒂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躺在地板上,谁都没说话。头顶的落地窗外雪下得噼里啪啦,我向外看,看见院子里我们回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雪填满,梧桐树枝背后的夜空黑得寂静。
清亮的玻璃上,屋内的暖光绰约,不远处的壁炉烧得旺盛,小锅煮热的红酒咕噜咕噜地冒泡,我看见我和莫亚蒂的倒影,他正看着我。目光很安静。
我和他的视线忽然撞上了,我扭头,看向他,刚要玩笑般地问他,‘看啥看?’手边的终端的屏幕却在不断亮起。
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终端,点开屏幕,一封封新年祝福的信息投射到我眼前,来自陈丹的、柏莱的、白瑞德的、小菜的、三道的,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朋友的 ……祝福和问候络绎不绝,我点上其中一封,准备回复,但下一秒源源不断新信息便淹没了它。
我只好哭笑不得地暂时搁置这些祝福,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信息不断跳转、更新。
莫亚蒂也见到了这个盛况,他嗤笑着,“你的人缘还真好。”
我挑眉,问他,“没有人联系你吗?”
他莫名其妙,“联系我做什么……”
这么说着,莫亚蒂的终端突然亮了起来。
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望向发亮的屏幕。
“是新年祝福吧?”我问莫亚蒂,“肯定是新年祝福对吧?”
我伸长脖子,试图偷窥到信息,但莫亚蒂只瞅了眼,就迅速关掉了终端,他神色自若,“广告推销而已。”
他估计是忘了,这个终端还是好多年前,我给他买的儿童终端。不需要身份信息即可使用,还能定位,黑户必备。即便他改装了再多,广告推销也绝对不会发到儿童终端上。
我笑起来,顺着莫亚蒂的话说,“哦,原来是广告推销啊,我最近确实也经常收到,”我又问他,“写了些什么祝福?”
莫亚蒂不设防,他随意地回答,“就是模版而已。换了个名字罢了。”
答完,莫亚蒂沉默了,我挪揄地冲他笑个不停,他挪开眼睛,强行挽尊,“我说的是推销——他的推销信息是模版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地应和下来。
莫亚蒂恼得又用后脑勺对向我。
真好啊。我戳着莫亚蒂的脑袋瓜想,哪怕是莫亚蒂,也和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真好。
想到这儿,我的心的某一块陡然放松了。
背下的地板暖和得不行,壁炉的温度也在持续升高,我冰凉的手脚都回了温。玩闹后的困倦袭来,我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暖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莫亚蒂的嗓音,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还用手拍了几下我,似乎想提醒我去床上睡。
‘我不会睡着,我就是累了,要眯一会儿。我还要喝热红酒!’我说。但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脑海里答的,还是张嘴发出了声音。眼皮已经撑不开了,我困得不行,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过了几秒,莫亚蒂以为我睡着了,他起身,脚步声渐远,又渐近。他没有穿拖鞋,是袜子踩在地板的声响。
“你还真是说睡就睡啊!”他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睡眠一向这么好。我又在脑海里回答。
接着,一层柔软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我裹着被子,想要美美地翻身,但莫亚蒂忽然靠近我。
我迷蒙又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唇落在我的脸颊上,像每年的初雪一样,冰凉,轻柔,且转瞬即逝。他很快地离开了,消失在我的肌肤上。*
第150章 故人西辞(五)
新年后的第一天,我如期开始剥削莫亚蒂。
具体剥削方式为,我拿着笔和纸画各种抽象草图,天马行空地说展览的想法,莫亚蒂冥思苦想,想办法将我嘴里:“珍珠般晶莹的光泽恰好打在金线刺绣的展品上,在幽暗的空间里营造出细腻、寂静的氛围感。”转化为具体的图纸和建模参考图。
几天下来,莫亚蒂给我出了一版又一版方案,我们确定了整个工作室的展览空间设计,和大部分展品的陈列:324块亚克力样布确定以悬浮在半空的方式展出,得定制特殊材料的挂绳;柏砚留给我的娃娃,则各有各的表现方式,有的放在定制的沙盘里,有的则需要一个发黑的银盘。总之得根据棉花娃娃的气质,定制不同的物料。
至于那些柏砚以前的作品——我这儿确实有许多柏砚以前缝在围巾、袜子、外套上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图案,但那些他在无聊时,留在巾帛上的刺绣,才称之为作品。而这些作品,我必须向基地打申请,才可以去柏砚的遗物间搜刮。
看完我列出的待去取回的作品清单,莫亚蒂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颊,显得更苍白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他从冗长的纸条里抬起头,幽幽地盯着我,蓝色的眼睛里冒着一阵阵被压抑下来的鬼火,“姜冻冬,你把我当畜生使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