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摸索着,想要往前走时,视野又突然恢复了正常。
随后,她惊讶地发现,短短几秒钟,她和姚乐菜已经从飞船位移到了一座树下的老木屋的跟前。
朵朵来回张望,四周青草绵绵,绿树成荫,木屋后面是一大块种满蔬菜的田地,几只鸡鸭被圈养在山坡下,叽喳作响。不远处河流潺潺,一派农家田园风光。
“嘎吱——”,木屋被推开了门。
朵朵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alpha迎着光,缓缓走了出来。
一只有着巨大机械翅膀的燕子滑翔而去,它亲昵地盘旋在alpha的头顶,快乐地呼喊他的名字,“莫亚蒂!莫亚蒂!”
朵朵看清来人的相貌。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alpha,具体什么年岁,朵朵也估计不出来,他似乎很老了,脸上的皱纹连带着皮肉下垂,肌肤也透出一种无力的苍白。但他似乎又不老,他的身形挺拔消瘦,骨相依旧撑着他的气质,绽放出在峥嵘岁月中依旧傲然的美丽。
感受到朵朵的打量,老人那双碧蓝的眼睛冷冷地盯向朵朵,盯得朵朵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没一会儿,老人又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
燕子得了允许,美美地落在莫亚蒂的肩膀上。它高高地仰起脑袋,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脯。胸脯前挂着一枚被打磨得锃亮的银币,而银币上刻着‘葁燕’两个字。
朵朵猜测,这就是这只燕子的名字。
朵朵望向姚乐菜,记忆里,温文尔雅但总是充满距离感的beta,此刻眉眼舒展,笑意里带着朵朵从未见过的细腻的温情。
姚乐菜轻声问到,“莫亚蒂叔叔,最近还好吗?”
莫亚蒂走下台阶,他穿着自己用木头削的拖鞋,鞋面敲击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我好得很。”莫亚蒂顶着亲昵地蹭他脸的葁燕说,“有什么事?直说。”
于是,姚乐菜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柏莱和谢沉之两人的狼狈为奸,但相互被刺的经过。
从青年时期开始,谢沉之就在研究能够无限制大幅度跳跃时间的机器。可只有他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因此,他试图拉柏莱入伙。
柏莱也确实和谢沉之一样,都有跳跃回过去的企图,但柏莱想跳跃的是【真实过去】时间线上的时间点。在明确了双方需求的一致性后,两人决定合作。
然而,这个合作里暗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目的。
谢沉之希望能够留在过去。他在柏莱的跳跃通道做了手脚,一旦他有被追查的风险,他就会率先暴露柏莱的位置,为他的大跨度时间跳跃作掩护。
最好柏莱能死在时空乱流里,如此便足以为谢沉之提供更丰富的能量。如果第一次降落的时间点不合适,他还能进行二次跳跃。
而柏莱的态度摇摆过,他有时想留在过去,有时又想返回到现在的。但既然他的副官找到姚乐菜,那说明他在进行时间跳跃前,也做下了决定——他选择了现在。
姚乐菜明白,柏莱最想要的莫过于他回到现在,而谢沉之留在过去。这样柏莱就能吞并一个古老世袭贵族的所有产业。
既然两个人都怀抱着杀死对方的愿望,就看谁更技高一筹了。
朵朵在一旁听得入神。此时,她才彻底明白柏莱让她接近谢沉之的副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亚蒂只感到无聊。
这些小孩子的小打小闹,他完全没有兴致。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早就揣手走人。但也许是独自生活了多年,心性和耐性渐长,他居然平静地听完了眼前小辈的叨叨絮絮。
姚乐菜说完了,示意朵朵奉上谢沉之私人实验室的照片。莫亚蒂伸出食指,戳了几下葁燕覆着厚厚羽绒的下巴。他只瞟了眼那些巨细无遗的照片。
“小鬼的玩具罢了。”朵朵听见面前的老人评价道。
“对您来说,的确和玩具没有区别,”姚乐菜说,“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实在太为难人了。更何况柏莱只有5%不到的几率能回来。”
莫亚蒂满脸无所谓,“那就别回来了,”他说出和姚乐菜先前类似的话,“矫正液一倒入进去,他们就会像病毒一样被抹除。根本没有帮助的必要。”
姚乐菜还想再说些理由,“莫亚蒂叔叔……”
但莫亚蒂打断了他。莫亚蒂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要帮他?”
姚乐菜顿了顿,姚乐菜知道如今孤僻独居的莫亚蒂叔叔还愿意搭理他,全然是看在他亲叔叔的面子上。在姜冻冬叔叔的两个孩子里,莫亚蒂叔叔选择了姚乐菜,因此,如果是姚乐菜遇险,他一定会施以援手。而柏莱——莫亚蒂叔叔没有帮柏莱的理由。
所以唯一能请动莫亚蒂的,也只有自己。姚乐菜无奈地想。思及此,姚乐菜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柏莱,还欠了坨大的。
“莫亚蒂叔叔,”姚乐菜无可奈何地说,“我请求您的帮助。”
莫亚蒂抬起眼,淡淡地瞥向姚乐菜,“这是你的请求?”他问道,“你要因为柏莱,消耗掉你的请求?”
姚乐菜苦笑着点头,“对,莫亚蒂叔叔,请您去帮一帮柏莱吧。”说完,姚乐菜又补充道,“还有谢沉之。请您帮帮他们,让他们顺利活着回到现在吧。”
柏莱妄想达成他活着回来,但谢沉之留在过去的局面——呵呵,姚乐菜当然不会让他如愿的。既然他们两个人都这么想让对方死,那不如就让他们俩都活着。
莫亚蒂没什么表情,他只伸出一根食指比在姚乐菜面前,“一次。”莫亚蒂反问眼前的小辈,“姚乐菜,如果我去救了那两个小鬼,你剩下一次向我请求的机会了。你确定要用?”
想到他要为柏莱来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请求,姚乐菜心里的愤恨和报复欲又一次加深。
姚乐菜扯了扯嘴角,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说,“是的……叔叔。”
莫亚蒂露出哂笑,他操起手,环抱在自己的胸前,“你还真是有够滥好心的。”莫亚蒂带着讥讽说,“我都有点儿磕你俩了。”
姚乐菜的脸当即黑了下来,“……莫亚蒂叔叔,我和柏莱绝无可能。”
“哦,那就磕你们仨。”
“那更不可能了,叔叔。”
莫亚蒂浑不在意姚乐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逗了逗肩膀上努力听他们对话的葁燕。
葁燕摇头晃脑,黑豆豆似的小眼眨个不停。这只小鸟目前才迭代到二级,相当于人类的四岁,复杂的人话根本听不懂。
“这种东西可说不好。”莫亚蒂老神在在地说。
姚乐菜一点儿也不想再继续这种话题,他果断扭回偏移的话题,“叔叔您答应了吗?”
莫亚蒂奇怪地看了眼姚乐菜,“你都消耗掉你的请求了,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得到了这句肯定,姚乐菜的心里陡然一松。随后,莫亚蒂懒洋洋地告诉他,“行了,把坐标发给我。”
姚乐菜看向身后的朵朵。朵朵很懂眼色地一言不发,但始终在线的。她赶紧掏出终端,向姚乐菜发送了一串坐标定位。
拿到了位置,莫亚蒂挥挥手,给姚乐菜和朵朵下逐客令,“我收拾好东西就会过去。你们该干嘛干嘛。”
但姚乐菜有些为难,他巴巴地看着莫亚蒂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的动作。
莫亚蒂拧了拧眉毛,不悦地看着两尊立在家门口不动的人,“你们还站在这儿干嘛?听不懂人话吗?我收拾好东西就会过去。”
姚乐菜小心地开口,“我只是有些担心叔叔您的身体不适合独自长途跋涉……”
莫亚蒂翻了个白眼,戳穿他话语深处的担忧,“你是担心我突然犯痴呆没赶上趟儿,送那两个小鬼双双去死吧?”
姚乐菜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确实有这种担心。毕竟莫亚蒂叔叔这几年犯痴呆的频率越来越高,前几次如果不是他来探望,他的这位叔叔能因为忘记回家的路,在树林里迷路把自己困死。
但话可不能这么讲,姚乐菜笑了笑,“怎么会呢,叔叔?”他语气温和地说,“去死这种好事,怎么可能先轮到柏莱他们。再怎么说也得是叔叔你先才对。”
莫亚蒂侧目,他瞥向姚乐菜,似笑非笑道,“你还真会说话。”
瞧上去是被取悦了,莫亚蒂也不再排斥姚乐菜和朵朵等他。他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背着葁燕转身,走向小木屋。木头鞋子再次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姚乐菜目送莫亚蒂踏上用老榆木打造的台阶,莫亚蒂的步履稳健,精气神皆在,全然没有半点儿病态。
姚乐菜忽然有一个猜想,“莫亚蒂叔叔,”等莫亚蒂回头望向他时,姚乐菜接着问,“这些年您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其实是假的,对吗?”
莫亚蒂冷淡地回答,“不是假的。”
“啊?”姚乐菜惊讶地挑起眉。
紧接着,莫亚蒂无语地又翻了个白眼,他看姚乐菜的眼神,充满了看一条单细胞白痴的嘲讽和嫌弃,“不是假的就等于真的?你是什么二元生物吗?概念里就只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模型?”
“我无聊,痴呆着玩儿的,不行吗?”莫亚蒂说。
说完,他“啪——”地关上木门,带肩上的鸟一起进屋去了。
姚乐菜站在原地,一脸茫然。他仔细思考着莫亚蒂叔叔口中‘痴呆着玩儿的’是什么意思,但怎么也想不明白。
背后的朵朵看出了他的困惑,她想了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姚乐菜先生,”姚乐菜带着微笑看着她时,她鼓起勇气,小声说,“可能这位老先生‘痴呆着玩儿’的意思,就像男同但微双一样。”
姚乐菜一琢磨,还真是一个逻辑。
“你还真是通人性啊,朵朵。”姚乐菜赞叹道。
被心上人夸了,朵朵小脸红通通的,止不住地嘿嘿嘿笑。
回到屋子,厨房里煮的梨子水已经在冒出白腾腾的蒸汽,满屋子都飘逸着梨子果肉软烂后的清香。
莫亚蒂沸腾的水里加了几勺春天酿的梨子酱,搅拌几下后,关掉灶火,盛上两碗冷却。
葁燕俯冲下来,绕着白色的陶瓷碗扑翅膀,“梨子!梨子!”它高兴地用喙啄着碗边,发出一连串的叮咚声。
莫亚蒂弹了下它的小脑袋,警告道,“冷了才能喝。”
葁燕听话地咕唧了一声,随后不再啄碗。它收起羽翼,跟只小企鹅似的,绕着碗走,黑豆小眼紧紧盯着碗,就等梨子水变凉。
莫亚蒂见它老实,也不再多管。
他揣着手,走到另外一堵墙前。灰水泥糊的墙面上,钉着一节断木,木头中央,立着则放着姜冻冬的照片,姜冻冬六十八岁退休时拍的官方照片。
这是莫亚蒂趁葬礼的来客都走了后,从姜冻冬的墓碑扣下来的。是他专门带回来的特产。
照片的左边是一个装着姜冻冬父母的小盒子,右边则是一口白色的瓷坛。裴可之的瓷坛。
莫亚蒂原先不想带裴可之来自己家的,但回到姜冻冬的小院收拾东西时,莫亚蒂看着壁龛里的骨灰盒和碟子里的饼干,他静坐在裴可之面前,坐了半晌,他拿起一块供奉给裴可之的饼干吃了起来。
莫亚蒂记得这碟饼干出锅的时间是在下午,那时姜冻冬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烤出来只是为了闻闻味儿。饼干烤得边缘焦黑,又脆又香,莫亚蒂吃了很多。
而如今,嘴里的饼干已经潮了,姜冻冬也已经走了,所有暗潮汹涌的恩怨都和软掉的饼干一样,沾上了股回味。
莫亚蒂还是打包走了裴可之,不情不愿地要他也住进了自己家。
莫亚蒂久久凝视着姜冻冬的照片,他没好气地对姜冻冬说,“喂,姜冻冬,我要去救你的养子了,”他吐槽道,“你那俩孩子还真是不消停,你怎么忍受得了的?”
照片里的姜冻冬对着镜头傻笑,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他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是在对莫亚蒂说,‘我连你都忍受得了,两个孩子算什么?’莫亚蒂嘟囔着抱怨,“你死了,居然都还能给我找事儿做?干嘛?你想让我替你当你两个孩子的保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姜冻冬明媚的笑脸。
莫亚蒂脸上鲜活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
他的的目光滑到裴可之的骨灰盒上,他想,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裴可之一直以为他会陪姜冻冬走到最后,可是最先死去的却是他这个黑心医生。而莫亚蒂,明明他是所有人里最想死的人,明明他死了这么多次,可偏就是他还活着,偏就是他活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死去的最后。
这是什么可怕的诅咒?
莫亚蒂寻常地活着,活到如今的百岁。他的寿命过于漫长,每次他数着自己还能活的年岁,就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姜冻冬能早早地死掉,而他却要活到这么——这么遥远的以后?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了姜冻冬头上?太不公平了。
一定是姜冻冬诅咒了他。莫亚蒂想,要不然,他早就死了。
有的猫死了一百万次才真正地学会了死亡。而当他真正地学会了死亡后,他决定好好地活下去。
姜冻冬死后的第三年,莫亚蒂对他的嫉妒,酿造成深深的恨意。他真的开始恨他。他以为恨他,也许就能让自己从生活里解脱出来,也许就能让他继续理所应当地自杀。
不幸得失,越是恨,莫亚蒂对姜冻冬的记忆就越是清晰,他患有超忆症的脑袋是一个巨大的宇宙硬盘,连有一次姜冻冬笑着低下头时,他无意间瞥见的他左耳朵后面那颗细小的椭圆形的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