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莫亚蒂这个老狗逼被金主扫地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这一次和以前的,也不过是四次。以往他失业了,会有一段财政困难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会迅速给我回信——找我借钱。
“我没说吗?”莫亚蒂打了个哈欠,揩去眼角冒出的泪花,毫不在意,“可能我忘了吧。”
“没想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我颇为幸灾乐祸。
以往莫亚蒂和他的金主总是以他自己倦怠了为由来结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被金主踢开的,我难免好奇,“他为啥赶你?”
“啊……”谈到这个,莫亚蒂摸了摸下巴,“可能就是和他做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做到中途就睡着了。”
“每次都这样,他就烦我了,觉得我还不如自动电按摩棒。”莫亚蒂懒洋洋地一手托着脸。
……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啊兄弟。
我无语凝噎。
早年经过一系列的市场调研,莫亚蒂的业务范围集中在男同里。为了应和市场需求,以及权衡种种利弊,譬如做0有可能老年脱肛、露屎漏尿,莫亚蒂坚定不移地做1。金主全都是alpha和beta。他不做omega的生意,毕竟有可能涉及到标记,到时候麻烦事一大堆。
“毕竟我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嘛。”
莫亚蒂理所应当地说。
第2章 我的老朋友(二)
莫亚蒂比我小三岁。我和他相识时,他才二十六,我才二十九,我们的关系是病友,他就住我对面的单人房。
我在二十七岁的一场战役里大半边身体没了,经过两年的修复手术后,又当了三年的植物人,我的身体看上去是恢复了,但体质素质大不如以前,基因等级直接下滑到了B-,甚至滑出了军队最低标准的B+,因此我只能退役。
我的长官、战友、下属……包括那时我的第一任老公都担心我的心理情况,我便被五花大绑地住在精神疗愈所。
莫亚蒂说他纯粹是因为无病呻吟,闲出屁了才会在精神疗愈所。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的经历很复杂……概括来说就是他太聪明了,聪明过头了,导致精神出问题了。
总而言之,我和他做了两年病友后各奔东西,偶尔见面,但大多数时候都用书信这种古老的方式保持联系。
我是很喜欢莫亚蒂的,即使他被普世观念认为是一个一事无成、蹉跎人生的浪荡子,我也还是喜欢他。
我三十九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身心俱疲,整个人迷茫又惘然。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又能干什么。我想重新拾起我的梦想,继续探索宇宙,但身体素质让我再也无法登上军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倍感无力,只觉得生活一团糟,根本无从下手。
就是在这个时候,莫亚蒂找到了我。
‘考进最高学府的人类社会学专业,毕业了再申请成为星际社工,你就可以继续在宇宙里航行了。’他告诉我。
‘可是……我根本不会读书,’我讷讷地说,‘我现在四十一岁了,什么也不会……’
三十九岁的我,不仅什么也不会,还什么也做不了。
修复手术之后,我的左手无法再提起重物。每到下雨天,左边的身体还会麻木发酸。更何况——首都星的最高学府虽然没有设置基因等级的门槛——但历来能考入的学生,要么是Elite(指C+~A-基因等级的人),要么是Genius(指A~A+基因等级的人)。
我现在这个基因等级是够了,可像我这种十八岁连高等学院没读完就去军队的人……我根本不敢去想象成为这种高校的学生。
但是莫亚蒂瞥了我一眼,‘你可以做到。’他说得是如此笃定,以至于我都不敢反驳。
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废寝忘食,勤学苦练两年有余,终于在四十一岁那年考入最高学府。
到了我的养老小屋,我开始收拾堆在客厅的行李,莫亚蒂则是毫不客气地霸占我的浴缸泡澡。
等我收拾干净屋子捶捶老腰,打算做晚饭时,我忽然惊觉,莫亚蒂怎么这么久都没个声响——我火急火燎地冲向浴室,果然,他正双手相叠置在腹部,闭着双眼,安祥地躺在水里,我颤颤巍巍地伸手探他的鼻子——
已经没有呼吸了!!
“莫亚蒂!老狗比!你醒醒啊!我艹!你睁开眼睛!”
我手脚并用地把他扛了出来,用大腿顶他的腹部,正要开始实施急救措施时,死猪似趴在我大腿上的莫亚蒂幽幽地发出了声音,“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粗暴啊,冻冬。”
“……你不是休克了吗?”我冷静地问道。
“我装的。”他跟锅里的煎饼似的,相当利落地翻了个面,深蓝色的眼望着我,同样冷静地回答我。
我,“……”
我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起他,将他抡回浴缸。
“你还是在浴缸里淹死算了。”我说。
一番闹腾后,我和莫亚蒂总算赶在八点前坐在了饭桌前。我煲了鸡汤,炒了两个菜。莫亚蒂喝了碗汤,他不想吃肉,不想吃菜,更不愿意碰米饭。
“没胃口。”
他百无聊赖地用勺子搅拌着汤里的葱花。
他穿着我最厚的粉袄子睡衣坐在我对面,领口没扣扣子,松松垮垮地掉着,他实在是太瘦了,瘦得毫无血色,锁骨像是要破皮而出的刺,突出得有些吓人。
“我想喝酒。”他对我说。
“我家里没酒,”我头也不抬,直接了断他的后路,“别想了,我也不可能给你钱买酒。”
他不甘心,“可是冬天很冷,不喝酒会被冻死。”
“那我再给你拿套袄子。”我见招拆招。
“还是冷。”
“哪儿冷?”
“身体里面冷。”
“姜汤怎么样?保管你一碗下肚,直接冒汗。”
“不……”他说,“还是冷,不管怎么样都很冷。”
他盘着腿,偏着头,纤细的、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我的眼前。他那双深蓝的眼睛毫无聚焦,目光空茫,不知道此刻已经神游到了哪片虚无之地。
明明他就坐在我对面,可我却觉得他离我很远,他仿佛淹死在河里的水鬼,困在过去的时间里,阴冷的水汽凝滞在他的脉络中,孕育他的敏感、多疑、神经质。
好吧,我心想,今年首都星的冬天确实很冷,宇宙寒流格外强大,估计要到春天中旬,温度才会稍稍回升。
于是,我说,“家里还有醪糟,我煮了给你放点枸杞红糖,你当酒喝吧。”
“醪糟是什么?”莫亚蒂抬起眼,望向我。
“米酒啊!”我恨铁不成钢,“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五谷不分!”
“反正我又不做饭。”莫亚蒂嘴硬道。
“就算你不做饭,这也是常识啊常识!”
“你就是脑子里有太多常识,才不会思考。”
“那你就是太缺乏常识,才会一天到晚脑袋瓜子停不下来。”我反唇相讥。
莫亚蒂用很大的声音啧了声嘴。
好在莫亚蒂一向爱吃甜食,尽管醪糟水的酒精不足为提,他也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锅里的甜酒喝干了,他的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没办法,他不肯吃饭菜,我就只能灌他红糖醪糟了。好歹是补了补气血。
吃完饭了我带着他在这个老社区里溜达溜达。
自从全息游戏全面投放后,外面的世界就更安静了。社区配备的花园里,除了我和莫亚蒂也就只有零星几个比我们俩还老的老人。
我背着手走在前面,莫亚蒂裹着围巾跟在我身后,他说我这么走路就跟个老头似的。
“拜托,我六十八岁了,不是老头是什么?”我翻了个白眼。
“你居然这么老了吗?”莫亚蒂咂舌道。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我就是这么老了。不幸的告诉你,你也就比我小两岁。你今年也六十五了。”
“所以我也是老头了。”莫亚蒂恍然大悟道。
我对此不置可否。
六十八对我来说是一个苍老的年龄了,但对莫亚蒂来说可不是。按照莫亚蒂的基因等级,他的平均寿命高达168.3年,六十五连零头都还没到。
所以,哪怕常年酗酒、纵欲、不运动、饮食混乱,哪怕这么多年以来莫亚蒂身上几乎全是恶习,他的衰老程度也远远低于绝大多数人。凭莫亚蒂的样貌,说他今年四十出头能唬到一大片人。
“我居然能活到六十五。”
莫亚蒂的语气很惊讶,不是往日那种装模作样的惊讶,我听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地对自己活到了六十五岁倍感讶然。
“你还能活得更久。”我说。
“这个啊……”他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第3章 我的老朋友(三)
我是在三十九岁购入这间养老小屋。
说来也挺羞愧,那时正是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感情最好的时候,好到我和他认为在未来的老年生活里一定会有对方的位置。基于此,我们一起购买了这套专为丁克夫妻设计的庭院式的房屋,作为我们晚年的归宿。靠着结婚证,我们还享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折扣。
然而,如今二十九年过去了,昔日的新都变成了如今的旧。我周围的邻居们早就不是三十年前打过招呼的那一对。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也早就结束了。
院子里开发商送的那棵梧桐树,都从单薄的树苗长成了大树,繁茂的树冠冒出屋檐,树桠一枝叠着一枝。我住进来的第一天,物业就来问我要不要把这棵树砍了,以免它遮挡了阳光?他们很体贴地推荐了我几种更名贵、纤细、低矮的树种。
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这么高大的梧桐,夏天肯定能把我的整个小屋都纳入阴凉的阴翳里。
更何况——
“它都在这里生长三十多年了,它也是这里的主人。”我说。
我说完这句话的午后,作为这栋房屋的主人之一,梧桐树就迎来了两只笨鸟,一看它们就是没来得及赶在隆冬前飞往暖地。
“灰扑扑的,”莫亚蒂端详了一会儿我们树上的新邻居后,撇了撇嘴,“没有你的好看。”
莫亚蒂指的是我的信息素。
我的信息素是视觉类的。每一次释放它,就有光团似的沙鸥从我身体里飞出去,它们只有个轮廓,没有多少细节,全身白得发亮。
我在军队的时候,和任何人有近身战,我都爱用信息素来遮挡、迷惑对方的视野。
我一边揉面团,一边看了一眼树上的两只麻雀,它们俩一只在最左端,一只在最右端,看上去只是搭伙过日子,并不熟络,“鸟种都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比起我的,莫亚蒂的信息素要特别很多。他是嗅觉与触觉的结合型信息素,感觉起来是一种很冷很香的酒味。
要我描述的话,就像是阴凉通风的地窖里,在老橡木桶中发酵醇香的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