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没出息地震惊了。我呆呆地点头,呆呆地牵起他的手,呆呆地和他登上楼梯,踏入这个空中堡垒。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光源。裴可之带我走到中央,蓝色的面板悄然出现。我好奇地打量四周,黑暗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不可确信起来。裴可之研究了会儿,他也不太确定,犹豫片刻后,尝试按下了几个按钮。
随着裴可之的操作,黑色的空间里,数以万计的屏幕同时亮起。它们猝不及防地将我包围,以无死角的方式拥挤在我的整个视野。
屏幕闪烁着,随后开始出现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不同时间上的人被框定在同样大小的屏幕上,他们的一生眼花缭乱地播放着,他们各自出生着、祷告着、死亡着。尖叫、哭泣、欢笑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窃窃私语,我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无数人的人生中,失重而茫然地注视着一切发生、结束,又离我远去。
裴可之镇定自若地站在操作台上,调试按钮。他熄灭了一块接一块的屏幕,一个人接一个人戛然而止,监控室又陷入了寂静的黑暗。最终,我们面前只留下了一块屏幕。
屏幕上,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被抱了起来。
裴可之指着孩子,淡定地和我说,“这是我。”
我看看皱巴巴的婴儿,又看看老得马上也要皱巴巴的他,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还挺像的。”
于是,我和裴可之坐在漆黑的监控室内,一起观看他的童年。
我看得非常投入,一边看,一边还拿本子记重点。尤其是裴可之成为‘神子’的过往。
期间裴可之接过家政机器人送来的爆米花和可乐,他插上吸管,递到我跟前,我义正言辞地推开了他,“你严肃点!”
关于裴可之的记录共有两份,一份记录到他的八岁,一份则是他二十六岁时在这儿待的两个多月。
他不想给我看第二份,理由是没什么好看的。他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搞清楚母亲的故事。因此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要么是在到处乱翻东西,要么是在整理信息。
“我那时以为拼凑出我母亲的故事,就等于我理解我的母亲,也就等于我完成了自我探索,真实地体验和感受了世界。”裴可之告诉我,他沮丧地垂下眼,“对于我的母亲……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我以为找到Ouroboros,就能解开问题。”
我听见他叹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什么了。”他嘲弄自己,“身为心理医生,我却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境。有点可笑。”
我抓住裴可之的手,紧紧抓着,我斗志昂扬,“不可笑,”我直视他的眼睛,大声说,“我不能代替你去走你的路,可是我一定会找到让你走到终点的办法!”
裴可之又被我吓到了。他下意识往后缩,但随即放松下来,任由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哑然失笑。
“好,”他笑眯眯地道谢,“谢谢你,冻冬。”
那之后,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两小时,昼夜不停地看记录,看完就整理笔记,硬是在监控室里待了二十天。好在我还是二十七岁的身体,各方面都顶得住。
看完裴可之的第一份人生记录,从监控室出来时,我头重脚轻,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感觉我的大脑要爆炸了,脑花的褶皱里都塞满了内容。我脚步踉跄,飘着走出监控室,走出主屋,往我和裴可之的宅院走去。
裴可之恰巧提着给我准备的饭盒,和我迎面撞上,“冻冬,看完了?”他诧异地问我,没想到我这么快。
我一见到裴可之,便想起他在最初时无法见到神的自卑,想起他追着疯癫的母亲追到冰湖上,落进了水里,险些溺死,想起他在隐秘之处投出却不被接收的期待……
我想抱着裴可之大哭,但情绪还没涌出来,我就撑不住了,直挺挺地往前栽。
裴可之顾不上别的,他扔下手里的饭盒,伸手接住姜冻冬。
饭盒在地上打转,哐当响地滚了好几圈,裴可之抱住姜冻冬,姜冻冬年轻的,结实的身体压在裴可之身上。裴可之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姜冻冬是睡着了。
“这么拼命啊……”裴可之哭笑不得。
全盛时的姜冻冬肌肉密度极高,裴可之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蹲下身,他先把姜冻冬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再两手抓住姜冻冬的大腿,将昏睡的姜冻冬背了起来。
裴可之背着姜冻冬,缓慢地走在两边种满了栾树的道路上。高大的乔木正值落叶期,焦黄的叶子和粉色的果同时落下。
“这么拼命做什么啊,姜冻冬。”裴可之问背上的姜冻冬,“都要不像你了。”
姜冻冬才听不见裴可之的自言自语。他呼呼大睡,脑袋垂在裴可之的肩膀上,脸颊尖与裴可之脖颈处的肌肤紧密相连,连温度都共享。
说‘不像你’也不对。姜冻冬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姜冻冬本来就应该是自我的、强势的。他会霸道地介入他人的生命,甚至理所应当地要求对方自己解读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令对方按照他的意思去生活。
可惜这种行为模式,在很多年前就被姜冻冬选择了隐藏。
裴可之遇见姜冻冬时,姜冻冬还困在第一段恋情中。他和柏砚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挽救,却不幸重蹈覆辙。这次的失败对姜冻冬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
姜冻冬善于吸取教训,并采取行动。因此,裴可之毫不意外地发现,在和他走入恋爱关系时,姜冻冬改变了很多。这份改变具体表现为,他学会在爱里保有余力。他不再傻乎乎地要彼此的生命在爱里融为一体。姜冻冬学着尊重人的边界,尊重裴可之需要的心灵距离。
有很多次,姜冻冬向裴可之发出了想要更深的、与灵魂相关的交流的渴求,裴可之全都视而不见。他认为他与姜冻冬的交融已经足够。姜冻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裴可之非常笃定。
他们两人都爱得成熟、理智,且独立。这就是他想要的。裴可之过去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在死前的三年,裴可之忽然有些后悔。栾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地朝他们卷起,裴可之在风中站定,他颠了颠背上酣睡的姜冻冬。他后悔过去那么成熟、那么理智,以及那么独立了。
他后悔他终年维持的心防,与他和姜冻冬之间的那层薄膜。
或许是冬天来后的胡思乱想,或许是背上年轻的姜冻冬引发的浮想联翩,裴可之想起了最先开始的姜冻冬。
那个比背上的姜冻冬还要年轻,那个没有与他相遇的姜冻冬,他莽撞、懵懂,依从本能地去爱,带着要将爱人吞入腹中、完全消化的欲望——那样的姜冻冬很好。
曾经裴可之对不分你我的爱抗拒万分。现在,他又觉得,那样的爱也很好。
见到姜冻冬如此竭尽所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想要完全理解他,裴可之无法不动容。
如果他比柏砚更先一步和姜冻冬相爱,会发生什么呢?
裴可之设想,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兰因絮果,世事无解。
“裴可之……”
耳畔传来姜冻冬的呓语,他咂了咂嘴,喊着裴可之的名字,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碎发被吹起,有点儿痒,裴可之不自在地扭着头,想将那些引起瘙痒的头发撇开。
“……裴可之……”姜冻冬又含糊地喊了遍他的名字。
“怎么了?”裴可之问。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人,衰老的裴可之和年轻的姜冻冬。裴可之走着,他平静地感受到内心传来了熟悉的悸动。无法遏制,似曾相识,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傍晚,他坐在沙滩上,姜冻冬大笑,自己也跟着笑。他望着姜冻冬,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脚下的落叶咔吧咔吧地响,声音清脆,如同生命的最后一层壳,终于裂出细小的缝隙。
第113章 自我吞食者(七)
今年的冬天格外短暂。
总共下了三场小雪,气温就开始回升,裴可之先前和我说的新菜式,我也没能吃得上。因为他精益求精,“只适合在隆冬吃,今年冬天不够冷。”
“我就叫姜冻冬,冻冬——那么大两个字,还不够冷?”我据理力争。
裴可之摇头,坚持明年再给我做那道美味炖锅。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只得遗憾作罢。没什么不好的,裴可之烧别的菜也好吃,他做什么都好吃。我每天抱着碗哐哐吃,吃得脸变圆润了,吃得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春天。
直到春天,我的身体仍停留在二十七岁。裴可之担心了很久,我和他做了两场心理咨询,从早聊到晚,最后我确定我的心境并无问题。唯一的原因,或许只有我的潜意识判定,我需要从过去寻求帮助,我需要年轻的我具有的、但如今的我已然缺失的品质。
我冥思苦想,只能想到这一点,“可能是说一不二的霸道吧?”
裴可之侧目,“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对我有意见?”
“不敢,”他举手投降,“就是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你侵占了。”
“哪有这么夸张!”
为了更好地了解裴可之,我在监控室里不仅看完了他的记录,还观看了所有他母亲的录像。见证一个已逝之人饱受欺凌的过往,是一件非常伤感的事。除了见证,什么也做不了。我看完缓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我嗓音嘶哑地和裴可之谈起他的童年与他的母亲,谈起他大概三四岁时被同龄人按进泥巴里霸凌的过去,他却格外茫然。见我情绪激动,裴可之甚至愣了一下,“我小时候这么可怜吗?”他摸着下巴,疑惑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将信将疑地反问,“真不记得了?”
裴可之放下手里的晒得热烘烘的被子,他点头,笃定地回答,“真的。”
我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你小时候说话结巴,没有朋友。你喜欢一个人蹲在窗户下面发呆,特别忧郁、自闭,就是个倒霉的小可怜。”
愈打量裴可之,我就愈匪夷所思,眼前的裴可之,或者说我认识的裴可之,似乎永远都是温和得体的形象,和录像里童年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原来我是这种形象吗?”裴可之也思索起来,“我一直以为我过得挺好的,毕竟我的亲生父亲是当时的族长,我的母亲又声称我是神子什么的……”
“那是你六岁之后的事了。”我纠正道。
裴可之又惊讶了,“诶,六岁后的事了吗?”他苦恼地撑住脑袋,“老实说,我对童年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实感。你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讲别人。”
我也开始头大,“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帮你淡化了这些记忆?”
裴可之想了老半天,最终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我追问,“那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就自然而然变的吧,”裴可之抱着被子和我一起往屋里走,“我八岁被送到了幼儿公寓,环境发生重大改变。理论上来讲,在那儿我顺利完成了再社会化,性格也就得到了重塑吧。”
社会化吗?我若有所思,裴可之的社会化是什么样子的呢?
仔细想来,裴可之认识很多人,他的同事、同学,还有各种兴趣相同的搭子,他会和这些人闲聊,也会节假日发送祝福语,或者邀约一起出门玩乐。每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是,在我的印象里,裴可之没有朋友。
从认识他到离婚,这么多年里,裴可之从未带任何朋友回家。每次他笑着和身旁的人说完‘再见’后,他就会把这个人的信息连同记忆一起抛之脑后,直到下次见面再重启。
他是如此漠视身旁的人,好像他们只是游戏世界里的NPC,是无意义的数据,或者一串抽象的符号。裴可之从不在意和他相处时有哪些人,又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偶尔观察他们,觉得有趣。但洞悉完后,他就又感到无聊,不放在心上。
在裴可之的世界里,他的情感只会倾注在两种人身上:病人和老师。前者是想从裴可之这儿得到帮助,后者是裴可之想从他们那儿获得帮助,
我也不例外。我也存在于他的这个人际模型中,我先是他的病人,接着成为了他的爱人,再接着变成他的朋友。
我试着把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套进他的人际模型里,“现在我算是你老师吗?”我挪揄道,“还是说我们俩是亦患亦师的关系?”
裴可之想了想,他笑着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这么说,我不高兴了,我把怀里沉甸甸的厚被子顶到头上,化身被子幽灵。我一个冲刺,隔着被褥去撞裴可之的老腰,把他撞得一个踉跄,“什么叫可以这么说啊,我们俩就只是相互从对方身上获得帮助的关系?”
我非常不满时至今日还要被他框进‘病人和老师’的模型里。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那我对他而言,也应该是特别的。
“我以前是你的爱人,现在是你的朋友!怎么说也得特别点儿吧!”我顶着被子,隔着厚实的织物,将这些肉麻话说得振振有词。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裴可之险些被我突如其来的攻击创飞,他站稳,揉着散架边缘的老腰,妥协道,“那你不是病人,也不是老师。”
我掀开被子,“那是什么?”
“就是姜冻冬,代表不可复制的关系,”裴可之说,“以后我的人际模型就可以分为三类了:病人、老师和姜冻冬。”
我听完又不好意思了,“倒也不用这么特别……”
裴可之笑眯眯地站在院子边儿上望着我,他穿着宽松的长袖长裤,款式极简。其实棉麻做旧后的淡黄远比黑色适合他,他穿着松弛又闲适,带了种飘渺的超脱感。尤其他对我笑时,背后阳光闪烁,他马上就要融化到春天里。
收拾完屋子,我和裴可之散步到默室。
据裴可之介绍,默室是当年他们祷告的地方。这是一个规模浩瀚的白色建筑,呈环形,倾斜地嵌入山体,一半埋进礁石里,一半落在悬崖上,如巨蟒般盘旋在这颗星球上最高的山峰。
我和他爬到纯白的屋顶上,身旁是群山之巅,脚下是汹涌的大海,浪花拍打着崖壁,我们慢悠悠地晒着春日的太阳,如同两粒落在白瓷盘里的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