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场景始终在改变,应帙在短暂的慌张中迅速冷静下来,失重感消失,他又发现自己漂浮在真空之中,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是糟糕画师调配出来的缤纷色彩,混乱而无序。
再是毫无条理,再是没有头绪,只要这里和精神力有关,那就理所当然该是为向导所掌控的世界,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他不该被眼前虚假的画面操控,而是要捕捉到其中最本质的真实。
应帙闭上了眼睛,悠长地深呼吸,具象化的精神触梢从他身后抽条,最开始只是细长的几根如新生紫藤一般的细枝,脆弱而稚嫩,但伴随着数量的急速增加,它们犹如蛛网一般互相交错缠绕,拧成强悍的力量,向外界蔓延,很快就布成了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巨网。
眼睛会被蒙骗,但精神力不会。应帙仍旧闭着眼,用无数根精神触梢向外探索。无尽的空间仿佛永远没有边沿,大量生长的精神触梢快速消耗着应帙的精神力,他不得不收起多余的触梢,尝试着将它们凝聚成一条,朝最外界极力延伸。
就在触梢末端感知到‘世界’边缘的那一刹那,应帙大脑中的金属碰撞声犹如洪钟一般重重地敲响,他双耳嗡鸣一声,触梢如鳞尾一般本能性地做出缠覆状,紧紧绕住什么东西。
应帙就在此刻倏然睁开了眼,这才发现他居然趴在一个只需微微侧身就会掉下去的窄小平面上,他小心翼翼地撑起上身,观察到他所在的地方,周围都是虚无黑暗,只有他所在之处散发着明亮的荧光,这里是一个凹凸不平的长柱,他就在柱身中央一个凸出的斜面上。应帙仰头,看到柱身向上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际,而向下……他顺着沉重的精神力感知往下方望去,就见他的具象化精神力鞭尽头紧紧缠绕住的竟然是一个人——
遂徊也在这个时候仰着头和他对视,他的手腕被精神力鞭缠绕,露出上方的鲜血淋漓的五根手指。应帙身下三四米处的长柱上满是挣扎的血痕,但凡他再晚清醒半秒,遂徊就会从这根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长柱上摔进深渊之中。
这份猜想让应帙感到隐隐的后怕,两人惊魂未定地对视两秒后,遂徊露出个安抚性的笑:“你醒了?”
我居然沦落到需要遂徊来安慰……应帙凝了凝心神:“我拉你上来。”
说着,他回头去看精神力触梢究竟是从他身体的哪个部位中长出,却发现它竟然是凭空出现的,像悬挂的羽翼一般,应帙也顾不上细思,一边动用意念,一边直接上手,将精神力鞭当绳子使用,尝试把遂徊也拽上平面。
但奇怪的是,他越是用力,就越感觉掌心下的重量若有千钧,远超出一个正常男性的体重,应帙很快就累得喘息,但遂徊仍旧挂在半空中,甚至还往下坠了些许,就连他也被拖拽着半边身子隔空落在长柱平面外。
……这人真的是遂徊吗?应帙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会不会这也是假的,是眼睛在欺骗他,恶意消耗他的精神力?
但应帙不敢松手,他不敢轻易去赌这个真假的可能性。应帙的目光落在长柱上方的血迹,倏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其他力量阻止,这么短短的几步距离,单凭遂徊的身手,即使是完全光滑垂直他也不可能爬不上来。这似乎也能解释应帙为什么根本无法将遂徊拽上来,因为有一股无形的存在正在妨碍他,在无声地告之:这是一个需要舍弃的累赘,如果不放弃他,很可能你也无法离开这里。
遂徊比应帙还要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应帙沉睡期间他已经和这个空间的恶意对抗了许久,它在试图将他拖下深渊。察觉到应帙也无法将他拽上去的时候,遂徊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应帙腰部以上已经完全离开了平台,拉拽精神力触梢的手背上经络鼓胀。遂徊的身体越发沉重,使不上力气,他想让应帙松手,但又觉得如果轻易将这两个字讲出口,是对应帙的一种侮辱,是对他宁可永久标记也要立下的誓言的一种侮辱。
不想死。遂徊眼眶逐渐泛红,应帙在这么努力地救他,他也真的不想死,但好像真的没有办法了……
“别哭。”应帙咬牙说,“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遂徊轻轻地嗯了一声,贪婪地注视着他的面容,想要将这张脸刻进骨髓里,倏然,他瞳孔里映出什么异样,遂徊脸色大变,激动地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应帙就感觉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艰难维持平衡的身体立刻从平台滚落,若有千钧重的遂徊反而在他掉出平台的瞬间变得正常,应帙在坠落途中立刻和他挨到一起,遂徊连忙紧紧地拥抱住他,接着反身让自己垫在下方,应帙则是迅速收回缠绕在遂徊手腕上的精神力鞭,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随后纤长的精神力鞭回甩,牢牢捆在了方才的平台之上。
下落猛地停止,应帙和遂徊就这样吊在了长柱边缘。
“……”
已经做好准备和应帙一同跌回精神黑洞的遂徊:“……”
他抬起头,看了看上方,又看了看和他抱得密不可分的应帙。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平复了一会心情,遂徊问:
“……接下来怎么办?”
“在想,别问。”
明明知道情况危急,太过放松不应该,但遂徊还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他在应帙唇角落下一个吻,触之即离。应帙为他不合时宜的行为眉心一皱,却也没生气,也回了一个温和的笑,语气平缓:“真要出不去了,在精神黑洞里什么娱乐也没有,我们俩是不是天天都得做这种事情消遣寂寞?”
“那岂不是非常好?”遂徊竟然还挺来劲。
“但我还是更倾向于出去做。”应帙说,“因为我不想天天睡在应龙的脚趾甲缝里。”
遂徊又笑了起来,再亲他一下,“我爱你,应帙。”
应帙很不喜欢遂徊在这种时候说这种类似于诀别一样的告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应下,又挑剔道:“太简单了,不是很诚心,希望你出去之后给我写一封不低于八百字的原创告白信,在其中深刻表述你的爱意和决心。”
“好,”遂徊毫不犹豫地应下,“什么都可以。”
应帙休息够了,抬起头,操控着精神力触梢一点一点地收束,但是世界的恶意显然还在干扰着他,精神力的消耗倏然变得尤为剧烈,应帙竭尽全力地坚持着,但几乎是瞬间清空的精神力池让他的精神力触梢一根又一根地崩裂。
抛下他吧,抛下这个拖累,万一他只是一个假人,是凭空产生用来消磨你精力的幻想呢?……
应帙垂眸看下遂徊,遂徊也在看着他,在现实世界里,无论面对的低温寒风还是敌人,哨兵总是挡在他的前面,将他抱在怀里,这一次身份调转,遂徊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平静地回拥着他,将性命毫无怨言地交付给他。
遂徊不是拖累,应帙心想,是大脑中无数次响起的精神链接撞击声才能让他保持清醒,不然他一早就迷失在无尽的沉睡之中,再也无法醒来。
倏然,应帙感觉身子一轻,精神触梢又被触碰的感觉,有人在上方拖拽他!
他和遂徊同时仰起头,伴随着距离的一点点缩短,一个熟悉的人脸出现在方才的窄小平台之上——
耿际舟。
第149章
长柱截面细窄,三个人站上去实在勉强,应帙正想说你们俩站着,我用精神力触梢挂边上就行,就见着耿际舟慢悠悠地漂浮起来,全身凌空飞在一旁,架势整得跟这个世界的主宰一样。
应帙:“……”
就是主宰的面部表情不是很肃穆,和应帙对上视线之后眼神还有些躲避。应帙没有空闲考虑这些情绪问题,只专心盯着耿际舟看,判断这个人到底是真是假,就是没想到耿际舟被他看了一会,眼眶竟然慢慢地红了,下一秒,泪珠溢出,他低下头,呜咽地哭了起来。
好的,肯定是真人。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应帙明知故问地上前一步,抱住耿际舟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他。
耿际舟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嗒嗒地喊应帙的名字,也回拥住他。
没有需要多解释的话语,这个向导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即使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应帙也不愿过多苛责他。
遂徊安安静静地站在这处狭小的空间里看耿际舟宣泄,等到对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差不多可以了,再抱下去我要吃醋了。”
“……”耿际舟哽咽着收起手,眼睛红红地看着应帙和遂徊。他刚启开唇,还没等出声应帙就看出了他的口型想要说什么,直接打断道:“先别道歉,现在立刻带我们出去就是最好的道歉。
耿际舟明显噎了一下,眼睛红、脸颊红,脖子也红,就在遂徊误以为这人要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出去的时候,耿际舟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应帙连忙问:“你都知道些什么?下面发生的事情你都清楚吗?”
“我清楚一部分。”耿际舟说,“我这期间的意识一直在现实和黑洞之间游离,两边都能听到一些。”
说着,他顺着长柱往下方看了一眼,神情有些疑惑,问:“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嗯。”应帙说。
耿际舟皱起眉:“可我怎么感觉……底下还有人?”
应帙和遂徊对视一眼,“确定吗?”
见耿际舟点头,应帙分析道:“……那可能是易承澜,虽然他拒绝回到现实世界,选择留在精神黑洞陪伴耿岳叔叔,但我昏迷之前隐约看到他的意识在受出口的吸引,可能生的向导灵魂还是无法留在精神黑洞,他也被迫来到这个空间了。”
虽然易承澜的一系列所作所为着实让应帙不喜,但一想到这般高傲的天才机关算尽亲缘断绝,最后也未能得偿所愿,这个猜测还是让应帙心里五味杂陈。
不过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却让耿际舟沉默下来,他怅然若失地浮在半空中,身影寂寥,过了几秒才倏然抬眸朝应帙伸出手,“我等会再去找他,出口就在这上面,我带你们一个一个上去。”
可应帙却立刻拒绝了他,示意站在他身后的哨兵,“际舟,你先把遂徊送出去。”
“不要。”遂徊断然拒绝这个提议,“你先出去。”
“你是哨兵,这里是高维精神世界,如果出现任何异常情况,你是最无法应对的那个人。”应帙讲着道理,“理所应当就是你先出去。”
遂徊皱起眉头,不听道理:“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你先走。”
“都一样。”耿际舟打断说,“我会把你们都送出去,谁前谁后都一样。”
“……”“……”“……”
三个人就这样在窄小的平面上僵持住了,面面相觑、互不相让,直到应帙不耐烦地说:“别浪费时间了,际舟都说了谁前谁后都一样,你先去,我马上就来了。”
“那你先离开不行吗?”遂徊不肯退让。
“你是不是想着万一出了什么事,宁愿自己留下?”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能不能别谦让了?”耿际舟也着急了,“我都说了一样,我会把你们都安全地送出去,时间有限,应叔叔和虞医生在外面用精神力给我们拓着出口,我们要赶在他们精神力枯竭之前出去。”
“……那你呢?”应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都出去了,你还出得去吗?”
耿际舟再次噎了下,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当然肯定也能出去。”
听到他话语间细微的卡顿,应帙瞬间就明白了:“把我们都送出去你就出不去了。”
耿际舟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
真谦让啊,应帙无可奈何地想着,但凡他们三人之间稍微来一个自私点的,就不会出现这么麻烦的场面了。
“你为什么出不去了?”遂徊问,“是出口容纳区域有限,能容下进出的灵魂数量有限吗?你说我爸爸和虞旌医生在外面扩宽了出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拓展容积?不行就把你爸爸易承澜丢这里,反正他也不想出去,指不定待在这里还有机会回到精神黑洞。”
遂徊后面这段话说得太直接赤裸裸了,应帙没办法附和,不过他按了按太阳穴,还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承诺:“一定会有能让我们一起出去的办法。”
“……”耿际舟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倏然,他展现出怒容,脱口而出一连串厉声抱怨:“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出去,你们两个都能出去不就好了吗?我不想出去了,真心的,外面什么也没有,我想去精神黑洞里找我的爸爸们。”
“但你的爸爸们不是很想见你。”遂徊说,他故意将话讲得刺耳不留情面,“易承澜从最开始就没把你当作养子来看,他只觉得你是害死的耿岳的凶手,在耿岳的心目中你也完全没有易承澜重要,你下去找他们做什么?讨嫌?”
耿际舟眼眶里的泪再次扑簌扑簌地往下落,看起来可怜极了:“不用你管!你凭什么在这里说我,难道你的家庭关系就处理得很好吗?你很恨你不负责任的父母吧,愚蠢的父亲,糟心的母亲,你还恨你的妹妹,凭什么同样是双胞胎,她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你遗落在外,吃尽了苦头,差点死在荒野,如果身份调转,你甚至可能和应帙从小一起长大,哪还有那么多的病症和苦痛?”
“我——”
“同样的招数用这么多次真的很烦,说点狠话就会让我们讨厌你抛下你?想得美。”应帙知晓时间紧迫,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耿际舟,收起你那点自毁倾向极为严重的奉献精神,现在只有跟我说实话才会有机会三个人一起活下去,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才必须留一个人下来?!”
遂徊原本是真的被耿际舟激起了怒意,直到应帙提醒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收敛了怒气,深吸一口气,背对耿际舟将脸埋到应帙肩窝里平复心情。
耿际舟咬着牙,眼泪越流越多,他从小到大从未这般哭过,甚至耿岳陷入永久沉睡都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痛楚,眼眶是干涸的,他从没有这样情绪崩溃过,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他被亲生父母抛弃,又被两名养父以不同的方式‘抛弃’,但还有人在用性命挽回他。
“……这根长柱是我的精神力具象化,易承澜为了进入精神黑洞,用它将黑洞和现实之间捅开了新的裂隙,这道裂隙需要人守,不然会越来越大。”耿际舟哭着说,“应叔叔和虞医生不是在外面扩宽出口,而是在缩小裂隙,但没有用,必须有人在里面守,不然新的裂隙敞开,静默期结束,又会有无数的哨兵陷入永眠。”
——那就让静默期结束。有一瞬间应帙想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这句冲动的话讲出口,但理智阻止了他,遂徊精神力过度防卫症那么严重也没有陷入永眠,就是因为耿岳在精神黑洞中十数年的坚守,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仗着他和耿际舟是向导,而遂徊病情有所好转,就这样不负责任。
“让易承澜来守。”遂徊对这人的观感从始至终都很差,现如今更是陷入谷底,“他捅的篓子,让他来补。”
“他不可能愿意的,如果他发现无论怎样都不能和耿爸爸在一起,只会放任裂隙越来越大,拉更多人陪葬。”耿际舟说,“……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我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我害得耿爸爸受伤,他就不会永眠,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
“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算起?”遂徊烦躁地说。
耿际舟还想说点什么,但应帙不耐地摆摆手打断他,“行了,早点说不就完了吗?我知道怎么办。”
闻言,耿际舟和遂徊同时看向他,脸上都是震惊,“你知道怎么办?”
“我说了,一定会有三个人一起出去的办法。”应帙有条不紊地说,“耿叔叔跟我说过,新产生的裂隙只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就能补上,不需要留人在里面守。”
“真的?!”耿际舟惊喜地问。
“抓紧时间。”应帙神色淡淡,“你先带遂徊上去,再来接我。”
“你先上去。”遂徊依旧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