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道:“是韩将军。”
陆久安笑乐了。
堂堂镇远大将军跑去接客, 就他那满身的煞气, 还不得把他客人给吓跑了。
陆久安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刻殿堂里噤若寒蝉。尽管韩致已经刻意收敛了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强大威势,不知怎么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恁是不敢与其目光交汇,只一个劲儿端着桌上的茶杯猛灌。
好不容易听门口的衙役大喊一声:“陆县令到了。”
几人才敢松一口气。
为首的沈途抬头看去, 只见进来的人霁月风光, 面如冠玉, 登时愣住了。
这......这应平的县令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正这么想着,沈途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他这才发现,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韩将军, 目光如刺一般射过来, 直叫他背脊发凉。
“久安。”韩致起身迎向他,用手轻轻碰了碰他脖子上火星子溅伤的红痕,皱着眉道:“那窑炉高温难耐, 有什么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重视不行。”提到此,陆久安压低声音兴奋道:“出了好东西,待会儿与你细说,你先退开。”
韩致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让诸位久等了。”还未照面,陆久安客套的话就已经说出口,只是在见到殿堂里坐着的几位时,顿时明白赵老三他们为何会有那些反应了,这群人身上肌肉横生,面上也是凶神恶煞,不怪赵老三反应过激。
但他毕竟不会以貌取人,心里这般思量,面上却挂上和煦的笑容迎上去。
韩致则坐在旁边,手指漫不经心戳着腰间的叶子小刀,一边神色不明地盯着陆久安与几个大汉寒暄。
陆久安礼贤下士,态度随后,沈途等人起初还顾忌着旁边那个长相凶悍的男人,到了后面,就彻底沉浸在双方的交谈中。
陆久安寒暄了没两句,火急火燎进入正题。
“……拟建的码头,要方便人员上下和货物装卸,可能还需应对舟船修理和维护,倒时候必定舟车辐辏、商货集散。”陆久安把自己最初的想法要求一一道来,又拿出舆图指给沈途看。
“依你多年的经验来看,选址在这儿合适吗?”
沈途凑近看了看,道:“不好说,单单舆图看不出来,码头选址不仅要考虑农耕防洪,还得湾阔水深,这样可以消弭水流的影响,上下货物更方便,也不影响进出船只的停靠,我得现场勘察一下。”
这话一出口,就知有没有。陆久安非常满意,果然术业有专攻,像他这样的门外汉哪里考虑得到这些。
主簿吴衡亲自领着一行人,带上工具绕着应平湖泊泽川走了一圈。学政亲自开口找通判求来的人,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群汉子仅仅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摸清了整个大小江河,沈途选了一个合适的地址,与陆久安当初看好的位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打木桩做地基。”沈途将婴儿手臂粗的麻绳挽了一圈套在手上,“当然,最先还是要投小石子消除软泥的影响,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否则后面垒砌石块不牢靠。”
说到此,沈途微微停顿,陆久安主动询问:“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途犹豫良久,方才说道:“来的路上,我等见识了水泥路,听说是用粉末兑水直接浇筑而成,方便快捷得很。”
陆久安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接道:“的确如此,水泥是由专门的水泥工厂生产的,现在应平家里比较富裕的百姓,也会用水泥建房。若是你想用,我给工部胥吏打声招呼,只是你必须得仔细了解水泥的功能之后方能使用。若是水灰比没达标,会影响混凝土的强度,倒时候修一堆豆腐渣工程出来,名誉损害事小,造成安全事故事大。”
沈途痛快地答应了:“陆县令为人大度,小的佩服。”像这种独家秘方,谁不是藏着掖着,陆大人却愿意拿出来分享,实在是难得。
陆久安不以为意:“知识是大家的,共同探讨方能进步。”
沈途语气愈加诚恳:“陆大人派我200人手,两个月的时间,我就能交给大人一个结实完善的码头。”
其实像应平县这样的偏远地带,本来无需这么长的时间,随随便便建造一个普通的渡口应付了事也成,然而就这几天的勘察,发现这个地方远归远,地域却着实辽阔。
应平拥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优势,又听了陆县令对应平未来的畅想,他就忍不住想深技远虑。
应平欣欣向荣已是大势所趋。
开展水运势必带来码头的繁荣,商泊要津之处,东来西往,人众聚集,绸缎、茶叶、瓷器、商盐都要从此过。码头兴盛发展到后来,势必会形成街市,最后说不定会修道镇场,若是今日囫囵修个渡口,到时候肯定会有诸多限制。
沈途提的这个要求,却让陆久安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前些日工部司匠修旅游设施就招了一批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凑齐那么多人。
吴衡适时站出来:“陆大人无需担心,今年来应平的百姓突然增多,200人,一天就招满了。”
陆久安心中大定,他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应该是多亏了《每日要闻》在外面的影响力。
应平如今形势大好,自然会有很多源源不断的百姓来务工赚取补贴。
倒是沈途多看了陆久安一眼,陆久安疑惑:“沈工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若是我能办到,都可以满足你。”
沈途听闻便道:“陆大人,小的粗人一个,快人快语就直说了,应平修建那么多工事,户部一时拿得出那么多银两吗?”
“……”陆久安。
沈途自我评价没毛病,确实是快人快语。
户部钱粮乃一县的财政,岂能轻易告知毫不相干的外人,结果这位整天和泥巴木头打交道的老实人,直接给问了出来。
这可不是单单开罪人的事了,若是较真,说不得还能按个窥隙问政的罪名!
不过陆久安到底经历过透明办公的时代,因此毫无芥蒂:“沈工长无需担心,应平府里还是有余粮的,旅游设施皆由应平富绅捐建,不用花一分钱。”
沈途愣住了,“他们……他们愿意?”
就他所知,富绅个个都是钻进钱眼子里的豺狼虎豹,算盘打得比谁都要精,要从他们手里抠钱,实是比登天还难。
“自然是心甘情愿的,难道我还能强抢不成。”陆久安不由失笑。
至于如何说服那群富绅捐建,他也懒得细说了。这些事陆久安也不是第一次做,应平富绅早已熟悉。互惠互利的好事,那群富绅自然是抢着做。
但沈途还是很惊讶,瞠目结舌半响,方才磕磕碰碰道:“那码头可不可以也......”
陆久安笑着摇头:“过犹不及。”
就算是羊毛,那也不能可劲得褥,至少在新的富绅出现之前,最好还是歇一歇,别给褥秃了。
沈途和其他负责修建码头的人从殿堂出来后,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在江州府好好做着事,接到通判手谕要远赴应平,本是带着五分不愿,五分忐忑,现在见应平的县令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想来接下来的日子不仅可以和平共处,还可以得到不少金钱之外的好处。
有几个机敏点的汉子道:“应平准备兴建漕运,想来本地官府对造船水路一窍不通,到时候可以承揽下这个活。”
沈途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
吴衡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招来了200个工人,沈途当天就将人领走了。
这群人踌躇满志,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码头建成,肯定会需要装卸货物的脚夫,拉船绳的纤夫,诸多营生的方式应运而生,到时候不愁找不到活计。
吴衡把人员名单交给陆久安,喘着气道:“县城门口被各种各样的告示贴得乱七八糟,差一点没找到。”
韩致伸展长臂当先接过来。
他看着这份名单,恍惚记起修理河道之初,他的名字也如同这般被写在一纸文书上。谁能想到,命运的红线就此将他两人绑在一起。
韩致看完以后将名单递给陆久安:“以后这样的告示只多不少,久安,你有没有想过,建一个专门招工的地方。一些寻求营生的百姓可以在那里按图索骥,寻找自己适合的活计。”
陆久安豁然抬起头看他:“你是说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
陆久安激动地拍案道:“就是你说的,专供百姓找工作的地方啊,建了这个市场后,应平那些需要招人的商户,就可以到市场缴纳一笔金额做登记,需要什么人手,工钱几何,地址在哪里,一目了然,市场负责分门别类,找工作的百姓可以根据需求接下活,方便快捷。”
陆久安越说越兴奋:“韩朝日,你如何想出来的?”
这种资源整合性服务在后世已经非常普及,然而当下却难得一见,必定是思维超前头脑灵活的人才会有此考量。
吴衡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陆久安这才注意到,自己兴奋之余,一时不查,那个两人打情骂俏他才会叫的名字竟这么脱口而出了。
陆久安不自在看了韩致一眼,发现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僵住了,心中又暗暗发笑。
韩致清了清喉咙,正儿八经道:“这种招工接活,我哪里懂得,不过是随口一提。可是照你如此说,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陆久安现在心情好得很,他转身落座,道:“愿闻其详。”
韩致专注地看着他:“那些商户凭什么愿意缴纳一份金额给市场,他们自己也能招,何需白白浪费钱。”
“你说得没错。”陆久安再次为他一针见血的问题颔首夸赞道,“人才市场不强制执行,谁又愿意中间商赚差价呢?可是若我说,人才市场可以为双方作见证签订协议,若是任何一方利益受损,比如用人掌柜恶意克扣工钱,工人卷财潜逃,人才市场可以代为追责,并计入应平的征信系统,为他们规避不良风险,那时待如何?”
掌柜可以克扣工钱不用多说,这种事时有发生,至于工人卷财潜逃,也不是没有过,去年陆久安就审过这样一宗案子,是一家丝绸庄东家托人写的状子,说是他年底盘账时发现不对劲,结果还不待他找掌柜问责,掌柜当夜就拿了店里上好的布料,天不亮就启程跑路了。那账盘查下来,自然也是掌柜中饱私囊吞没的。
状子递到衙门,陆久安寻当值的衙差回忆,确实有那么个富态的人,穿金裹银离开了应平。
贼人已经离开应平不知所踪,作为县令的陆久安有心想要为他寻回损失也无计可施,这个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有了人才市场见证作担保就不一样了,若是人才市场没有审查到位,可以代其承担,免去了大部分的人的后顾之忧。
人才市场背后依托应平官府,现如今应平县衙在百姓心里的公信力日益高涨,想来会取得大部分人的认同。
“再说了,做人才市场也不是为了捞钱,是为百姓谋求生计。一开始人才市场又不收中介费,而且这种地方多方便呀,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找到合适的活计,有人才市场帮他们做筛选,百姓可以省下不少功夫做其他的事,何乐而不为?让他们知道好处并习惯以后,这件事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吴衡旁听了全程,对陆久安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感到敬佩。
韩致哑然失笑:“你这套法子,若是没多少意外发生还好,要是如你所言,光是代为担责就能将你应平财政赔光。”
“他们敢!”陆久安一拍桌沿,恶狠狠道:“要是真出那样的事,就让他们感受一下本县令的雷霆手段。”
角落传来抑制不住的低笑声,却是吴衡捂着嘴在偷乐,见陆久安双眼瞪过来,吴衡赶紧收敛神色:“陆县令是下官见过的最随和的大人了,唯一一次见大人动怒,还是夜审赵老三那次。”
韩致不明所以,陆久安便当成趣事讲给他听,韩致扯着嘴角道:“这倒让人着实想象不到,赵老三以前竟然是这样一个混账。”
陆久安越发觉得这事可行,当即就要回吾乡居写方案,韩致用指骨敲了敲椅子:“我刚才说的,你还是要考虑一二,纵使有再强硬的手段,也不能完全杜绝,想要万无一失,还需谨慎考量。”
陆久安点点头:“我知晓。实在不行,倒时候分长工和短工。”
“长工何解?短工又何解?”
“短工的话,雇主把佣金给人才市场,转由人才市场代为支付给工人。”这个方法其实和游戏系统里的那套佣兵的赏金任务异曲同工,“长工就依托征信系统。”
韩致一点就通:“这个法子也可行。”
“我还要琢磨琢磨。”陆久安抬头看吴衡,“到时候把这事交予你来办。”
主簿是县衙的二把手,必要时候得独当一面。
吴衡嘴巴张张合合,半响没凑出一句话来,陆久安何时见过他这般,眉毛一挑,问道:“不愿意?”
“陆大人。”吴衡鼓起勇气,“下官想跟随沈途他们去看看如何修码头。”
陆久安半响无言。
他亲自挑选的主簿年轻有为张弛有度,只是这职业病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
“也好。”陆久安挥了挥手,“既如此,我便把这差事交给吏部来管。”
史房胥吏主管人事档案,人才市场的事与此也倒差不差了。
这大堂本是专门为待客所设,装点得富丽堂皇,陆久安不是很喜欢这风格,平日里很少踏进来,眼下吴衡跟着离开以后,陆久安也不愿多待了,思来想去,叫下人把杯盘收拾好,和韩致朝食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