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与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来了,也瞒不了大哥多久,还是如实相告吧。”
第174章
韩致为了能在陆文瑾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也给刮得干干净净,方才去赴陆久安专门设下的接风宴。
要说是接风宴, 也不尽然, 更像是一场家宴。
接风宴办的不是特别隆重,韩致带回来的羊一只被圈养起来, 另一只当晚被宰杀摆上桌。桌上除了阆东来的三人, 还有杨苗苗爷孙, 阿多, 以及韩临深和颜老夫子。
明明饭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为何,孟姝和肖温玉二人却如坐针毡。肖温玉的感觉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首位上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对她报有敌意, 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 如刀锋般凌厉, 让她一瞬间如临大敌。
韩临深只是一年不见的时间, 又拔高了一个个头。此刻看着陆起和山水的互动,语气酸溜溜道:“陆起,这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啊?看你们关系挺亲近的。”
陆起一无所觉:“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
山水主动示好,清脆高亢的声音少年气十足:“临深小兄弟幸会。”
还是青梅竹马啊, 韩临深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羊肉火锅热气蒸腾,饭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几个孩子和一无所知的杨老汉, 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韩致平时话不多,但还牢记着今晚的任务, 举起酒杯,递到陆文瑾面前:“来,大哥,喝酒。”
陆文瑾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久安,就那一眼,陆久安便意识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韩致对陆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陆文瑾看着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居然也是海量。陆久安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边吃羊肉边喝酒,你来我往到最后竟干完了一整坛。
陆文瑾起身时步履有些踉跄,不等韩致去搀扶,他递给陆久安一个眼神,甩着衣袖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陆久安循着酒气,在一处僻静的小径上找到了他。
陆文瑾摘了冠帽负手而立,只露出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风习习,吹得他衣袍翻飞青丝凌乱,一动不动与旁边枯败的枝桠几乎要融为一体。
不知怎么的,陆久安心里稍感不安:“大哥。”
陆文瑾没有回头。
“那个姓韩的将军,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带着疑惑的问话,陆文瑾却说得万分笃定。
“是的。”
沉默在了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窝在石头缝里的虫子也不叫了,只有远处大厅里小厮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陆文瑾道开口了:“我不同意。”
与此同时,肖温玉步履匆匆朝别院急行。孟姝一头雾水,从后边拉了她两次衣袖都无济于事。被打发走的丫鬟早已不见身影,孟姝唤她:“这儿已经没人了,温玉且歇一歇。”
肖温玉不闻所动,甚至小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别院的大门,方才停下来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胸口喘气。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着眉头不解道:“从筵席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对劲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温玉,你到底怎么了?”
肖温玉惊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断断续续开口说道:“席上那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他……他就是陆公子的……”
话音未定,肖温玉突见墙角下静静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未尽的话语就这么哽在了喉咙。
孟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短促地惊叫一身,吓得花容失色。
晚风吹开云层,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脸。
刚毅的额头,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的下颌线一点点露出,最后组成一张俊美无俦面无表情的脸。
肖温玉一瞬间呼吸骤停,半响才听到胸腔里雷鸣鼓震的心跳声。
韩致抱着双臂慢腾腾直起身,走到肖温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陆久安是我的。”
……
陆久安实在想不到,对他出柜这件事接受良好的陆文瑾,在得知韩致的身份时,态度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
“为什么啊大哥。”陆久安抓着脑袋逼近他,语气难掩焦躁。
陆文瑾面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从未让我受过委屈。”陆久安快速辩解。
陆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现在不会让你受委屈,怎知他未来不会。若是你早告诉我他是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意。”
“你想过没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变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面前请他撑腰吗?还不是自个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陆文瑾讥讽一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陆文瑾这一次态度坚决,陆久安跟在他后面无论怎么拼命解释,他都一概不听。到最后更是把房门“砰”地一关,陆久安贴着雕花木门用双手徒劳无功地拍打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施舍般传来一声叹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陆久安心里闷闷的有些难过。因为喜欢的人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
回到厢房,他原以为韩致会在屋内等着他,却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压根没有人迹。
陆久安前所未有的挫败,他用火石点燃一盏小油灯,低下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油灯昏黄,燃了一会儿,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 嘎吱”一声,韩致从外边回来了,冷风从门缝里争先恐后的灌进来,油灯垂死挣扎地跳跃两下,好歹在韩致关门落闩时保住了。
陆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你去哪儿了,一直不见人?”
我去敲打那个胆敢觊觎你的女人了。
这话当然不能当着陆久安的面说,韩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灯结焦的地方给剪了,又用刀尖把灯芯往上拨了拨,点了柜子里两根蜡烛,屋子里瞬间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韩致拨开陆久安脸上的头发,“倒是久安你,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大哥那边碰壁了?”
陆久安把事情给他说了,韩致表情柔和下来:“大哥这样想,人之常情。”他安抚地摩挲着陆久安的脸:“别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二日,韩致就单枪匹马去找陆文瑾,陆久安不知两人关在房间里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韩致出来以后,大哥便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陆久安大为震惊,偷偷问韩致:“你们这是做了什么交易?”
韩致掰着他的下巴在嘴上亲了一口:“别过问。”
陆久安瞪他。
不过他倒也不是非得知道真相,眼下说通了陆文瑾,只觉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瞬间全部卸了下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
更为稀奇的是,自打那次接风宴过后,肖温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雷打不动地早上给他端来一碗粥,间或午时熬一锅鸡汤,巴巴地给送到吾乡居。
陆久安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肖温玉居然迷途知返了。”
韩致深藏功与名,支着腿看手里兵书头也不抬:“或许是她想通了罢。”
“应该是的。这样最好,毕竟在我身上也讨不来半分好处,继续纠缠下去,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陆久安摸着下巴咂咂嘴:“又或许是看出了点什么。我之前无论怎么说都不听劝,你一回来她就知难而退了。哎,你该早些回来的,这样我都不用白费那么多口舌。”
两件烦恼忧心之事得以解决,接下来的时日,陆久安便了无负担,陪着自己大哥观摩了实验室,又去鸿途学院听了几堂课,得到陆文瑾的赞赏,心中雀跃不已。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陆文瑾离别的日子,陆久安纵使心中不舍,也知道轻重缓急。
陆氏家大业大,陆文瑾重任在肩,很多生意和铺子还等着他去打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是他为自己这个弟弟做出的最大让步。陆久安只能强忍着伤感,给他收拾行李。
华彩坊出产的锦衣玉带,流光溢彩的圆润琉珠,瑰丽馥郁的琼浆玉酿……这些在外人看来弥足珍贵的东西,对陆久安来讲却不值钱,陆久安通通收到行囊里打包装好。
陆文瑾冰凉如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好了小弟,这些就足够了,轻车简从。”
陆久安不听,继续沉默地整理东西。
最后,陆久安从府衙里牵出一条高大健壮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大哥,这只警犬已经训练好了,不会乱咬人,忠心护主,很是威猛。你带在身边,关键时刻能够保护你。”
陆文瑾摸了摸警犬的脑袋,含着笑柔和说道:“嗯,这个礼物很合大哥心意,大哥收下了。”
陆久安又递给他几本装订好的青皮册子:“我知道大哥对府上那套记账方式很好奇,这是财经学院使用的书本,你拿回去看了便懂了。”
陆文瑾收到手里,看了一眼两位佳人乘坐的马车,揶揄道:“我观你应平诸多职位招用女子,肖温玉有奇才,就算不收到房中,你也不打算放在你华彩坊做事?”
“大哥……”陆久安苦笑,“你是知道的,我哪敢放身边啊。”
两兄弟又依依不舍说了一些道别的话。登上马车之前,陆文瑾来到韩致面前,冷声道:“我把小弟交给你了,莫要辜负他。”
韩致一脸认真肃然,几近虔诚地发下重誓:“此身不销,此生不弃。”
“韩将军,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乌黑不见杂色的鸟落在房檐,咕咕叫了两声,又飞去别处寻食。残阳斜下,古道昏黄,路上空留着两圈线条分明的车辙印。陆久安摸着胸膛,感觉那里破了个豁口,空空荡荡的。
“韩朝日,我大哥走了,又剩我一个人了,我这里好难过。”陆久安双目垂下。
“还有我陪着你呢久安。”韩致捏了捏他后脖颈,火热的大掌贴着皮肤,也驱走了他遍身的凉意:“若你不舍,以后把爹娘大哥接到京中吧。”
陆久安豁然侧目看他:“你是说……”
“嗯。”韩致点头,“皇兄下了敕令,召你回京。”
第175章
按照正规流程, 陆久安同其他地方官一样,得先综述其属三年内税科、学风、诉讼等,一步步送至江州府和广木布政使司, 由知府和省上的行政史综合多方面因素判定其升迁降调。
这个时候还不能完全决定去留, 行政史还得造册书其行事功迹,转送至京都, 由吏部及御史复核, 若是政绩佳, 就能得个优秀的评语, 这才是一个外官升迁的正常途径。
然而永曦皇帝潜心蛰伏多年,冷眼旁观党争双方的生杀予夺。这次终于抓住时机,借着烈士抚恤金,分权宰阁,把朝廷上下江河四野清洗了遍, 贪庸怠酷之人尽数黜落。
一番雷霆手段, 不仅免去了大权旁落之忧, 还敲山震虎, 叫平日咄咄逼人一干文臣武将不敢多言。
永曦帝收回话语权,眼下终于没了顾及,而他得偿夙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陆久安。
因为这个事, 近日六部兼各大院科寺监内部上上下下, 都在私下小声议论。
文选清吏司署内,吏部主事抱着案卷疑惑: “陆久安,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你忘了?六年前那桩案子。被牵涉的人不计其数, 陆久安就是其中之一。”吏部员外郎点到为止,做了个捂嘴的手势。
“那没事了, 六年前我还在鸿胪寺当值。那年牵涉太多人,不大记得住。”
“有了。”吏部郎中从一堆官册里找到了属于陆久安的那一份,“咦?陆久安,是辛卯科一甲进士,今上亲点的探花。”
“探花?等等,我想起来了。”吏部主事一拍脑袋,“是不是文章写得漂亮,人又长得俊朗,传说阆东明珠那一位。”
员外郎点点头:“是啊,我还曾听闻了一个小道消息。那陆久安本来不用遭受这等无妄之灾的,是他不顾阻拦执意要参加大阁老宴席,才有了后面的事,不少人还唏嘘得很呢。”
主事哈哈一笑:“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进不来晋南。这下好了,从地方官直接转为京官,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郎中皱眉反驳:“何来平步青云之说,那陆久安考取的是一甲探花,当初直接入了翰林院编修,若是没出那档事,说不定现在已经位至侍讲学士,本就是京官。”
进门送文书听了一耳朵的考功清吏司主食忍不住加入八卦:“你说外放多年的陆久安回来后,皇上会授予个什么官职?”
“这谁知道呢,圣意岂是我等轻易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