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詹队长可是我们这群人当中最厉害的。”
人群愤愤不平地大肆骂开,丝毫没有即将进入兵马司成为“那帮孙子”同差的自觉,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不公,把路过的不明所以的管事吓了一跳。
陆久安伸出手掌摸了摸詹尾珠的头:“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这么好的姑娘,他们既然不要,就跟着我吧。”
他的口吻宠溺又包容,詹尾珠被近在咫尺的热源驱使着,再也控制不住蓬勃欲倾的情绪,咬着嘴唇难过道:“要不是孟姐姐劝勉我,要不是她……为什么?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才和孟姐姐分开来到晋南……”
“大人会帮你找回来的。”陆久安声音平静,睫毛慢慢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流光,“好姑娘,一步步来,我们不着急,啊。”
韩致默不作声旁观着这一切,既没有对两人的肢体相接表示出不悦,也没有出声安慰,仿佛对这场控诉视若无睹。
吃过晚饭过后,陆久安安慰詹尾珠今夜好生休息,莫要多想,随后把陆起唤到厢房,直截了当地问道:“温鸢何时到晋南?”
“护送的人前几日来信,估计半月后即可到达。”
韩致皱起眉头:“温鸢?”
陆久安瞥了他一眼:“忘了,当初跟我一起去家访的那位女学生。”
韩致点点头,表示想起来了:“她要来晋南?”
“应平出发之前,这位学生曾经来找过我,她不想偏安一隅,一辈子拘在方寸之地,她想出来看看。”陆久安双眼明亮,仿佛盛着炽热的太阳,“学生们有这样的愿望,你说,我这个曾经的县令,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
因为第二天休沐,陆久安便遣了小厮回陆家小宅院,告诉陆起不用留门,当夜宿在了御王府。
翌日一大早,长久保持的生物钟让他从睡梦中醒来,枕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躺过的地方还留着余温。
小厮端来洗漱用具,陆久安拧干热帕子洗了把脸,随口问道:“你们将军去哪里了?”
小厮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不敢抬眼多看:“将军点卯就出了府,未曾说过去处。”
点卯,旭日初升,官署才刚打开。
怪哉怪哉,平日不跟他在床上腻歪到日上三竿不许他下床。今天这一大早上就出了府,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饭厅里,早起做过训练的衙役黑压压坐了满堂,正狼吞虎咽的吃着早食,詹尾珠无精打采坐在中间,捏着筷子双眼红肿,一看便是晚上哭过了。
刘卧一口吃下一个包子,裹着囊鼓鼓的面颊含糊不清地安慰道:“詹队长,你别灰心丧气,大人必定会为你想法子的。有一句是怎么说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是金子总会发光……”
“好一个是金子总会发光。”陆久安走进去。
刘卧憨憨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大人说的这句话,卑职一直记着的。”
陆久安随便找了个空位落座,这种在同一个饭厅就食的场景,仿若时光又回到了应平县衙,衙役们不自觉食欲大涨,连詹尾珠也端起了碗,吃着面前的清粥馒头。
韩致是辰时末才回府的,他孤身一人离开,回来时已变成两个人。
陆久安坐在凉亭里,首先听到的是一声爽朗清亮的大笑,接着,两个人影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凉亭走来。
韩致身边的女人五官明艳,眉眼锋利,一身大红色束身紧袍穿在身上,更显英姿飒爽。
来人走到陆久安身旁,掀起衣袍,一只脚踩在陆久安身旁的石凳上。凑近了,伸出左手擒住陆久安的下巴左右打量:“你就是陆久安?今天终于见到了,模样果真标致。”
陆久安吓傻了,瞪着双眼看向韩致,满头问号:“???”
韩致紧蹙眉头,不悦地把女人扯开,女人哈哈大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趣。”
“呃,这位是……”陆久安小心翼翼地问。
天高气爽,碧蓝如洗,微风慢悠悠地路过,露出树桠间一只拖着五彩斑斓翅膀的野鸟。
鎏金瓦片反射的日光耀眼夺目,落在涟漪阵阵的水面,也落在仰起脖子的女人脸上。
骄傲的,如同怒放中的蔷薇。
“沐蔺的姐姐,沐挽弓。”
第185章
陆久安到大周以来, 从未见过这么豪放的女人。
沐蔺生的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行事放浪不羁。而沐挽弓和他截然不同,眉间自有一股英气, 抬手踏步间收放利落。实在要形容的话, 就像一根锋利的脆竹。
若不是有人告知,谁也不会将他们联想到姐弟去。
沐挽弓趁着陆久安愣住, 又上手掐了他一把:“小久安, 谢谢你赠送的两坛葡萄酒, 姐姐很喜欢。”
陆久安:“不用谢……”
“沐蔺交的那么多个朋友里面, 也就你最招人喜欢了。”沐挽弓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纸页,“给你,沐蔺写的信,你刚到晋南,他不知道如何寄给你, 便寄到了沐府。我本想找机会亲自交到你手里, 结果一直没抽空。”
她把信交给陆久安, 还伸手在陆久安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沐挽弓的手跟烙铁似的,拍得陆久安半边肩膀跟着往下塌。
“沐挽弓。”韩致警告。
沐挽弓向后小跳两步,摆出防备的招式:“我不跟你打架,打不过你。你说的詹尾珠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沐挽弓阔步走在前面, 娴熟地犹如在自家宅院, 陆久安小声问韩致:“沐蔺家姐找詹尾珠干嘛?”
韩致对着陆久安向来是有问必答:“沐挽弓曾率兵镇守齐营边陲,后交了兵权,回晋南做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
顿了顿, 韩致补充道:“沐挽弓是大周唯一一位女将,战功彪炳。”
陆久安瞬间意会, 韩致这是主动给詹尾珠牵线搭桥呢。他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哼哼:“我还当你见了昨天那样的事无动于衷呢,也不是那么榆木疙瘩嘛。”
五城兵马指挥司是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的总称,衙役们进去以后,被打散编入,平时吃住都在各自固定的处所,以后要像这般聚在一起的机会将少之又少。
因此他们都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尽情狂欢。
沐挽弓到地方的时候,五十多个人凑作一团,拿着御王府练武场各式各样的兵器,耍得花样百出。
沐挽弓抱臂往前面一站,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詹尾珠。”
嘈杂的现场为之一静,衙役不认识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但都被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气势所摄。衙役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詹尾珠看起去。
詹尾珠把手中屈刀往地上“砰”地丢去,沉重的武器砸得尘土轰然溅开。她紧绷嘴角,径直朝沐挽弓走去。
“是你?”沐挽弓是笑非笑地挑起一侧眉毛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詹尾珠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被这般刻意挑衅,哪里还忍得住,把孟亦台的嘱咐尽数抛之脑后,出手如电往对方攻去。
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殊不知正中沐挽弓下怀,两人赤手空拳在练武场互搏了起来。
衙役迅速往周围散开,腾出一片空地,站在一旁,举着手里的武器为詹尾珠呐喊助威。
“詹队长,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打趴下。”
“晋南城卫很厉害,我应平出来的也不差……”
衙役喊得脸红脖子粗,陆久安却抄着双手气定神闲。
他压根不担心自己手下吃了亏,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点评:“距离这么远,怎么能出脚呢,你都没人家高……”
“以身体为武器,那道理便是一样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刚才防守速度慢了……”
“哎,不行,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詹尾珠这是要输呀。”
詹尾珠一招一式仿佛皆在对方的预料之内,沐挽弓游刃有余地格挡住了她的所有攻击,颇有种猫戏老鼠的感觉。
刘卧大急:“大人,你不能这么说,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陆久安耸了耸肩膀:“实事求是,输了也不丢脸。咱们衙门平时操练的都是救援,对方练的是杀敌。这波是辅助对上打野,强求不得。”
果然,几次三番没得手,詹尾珠很快就沉不住气,被沐挽弓瞅准机会,一个借力打力给抱肩摔到地上,结束了战斗。
詹尾珠躺在地上用手盖住眼睛,大力地喘着粗气。
她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沐挽弓在他面前,犹如一颗无法撼动的大树,无论她如何攻击都徒劳无功。
这一刻,她感到强烈的不甘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泄气。
脑袋一阵昏昏沉沉,周围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耳边反反复复重复着几句话。
“你是女人,你耍不来杂戏。”
“女人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不必那么要强,吃苦的是你自己。”
“哈哈哈,兄弟们,这个女人居然想进咱们五城兵马司。姑娘,听大哥一句劝,你这么细的胳膊,拿得动刀吗?还是回家拿绣花针吧。”
……
恍惚间,詹尾珠仿佛自己变成了一颗卑微而弱小的石头,那些话像没什么分量的水珠,从岩石上自然地垂落,水珠无意伤害什么,却依然把她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女人真的不行吗?
詹尾珠原本坚定的内心不禁开始动摇。
却在这时……
“精彩!”
沐挽弓大喝一声,把詹尾珠从地上一把拉起来,伸出胳膊与她碰了碰:“不错,比我想象得要强一点。”
詹尾珠摸到她手心里的厚茧,不合时宜地想:这人平时惯常使用重武器。
手掌很快抽离。
沐挽弓道:“对了,你在五城兵马司讲的那个沐桂英挂帅的故事,我很喜欢。咱们沐家就是这般忠肝义胆英勇善战。”
她直视着詹尾珠的眼睛发问:“这个沐桂英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话本不会是以本姑娘为原型来写的吧?”
詹尾珠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理解其中的深意,只顺着她的话愣愣地嗫嚅:“……陆大人讲的。”
沐挽弓煞有介事地摇头:“结局得改一改,沐家人全都战死沙城,这不满门忠烈了吗?不妥不妥,我沐挽弓打了这么多场仗,只输过一次,还是叫贼人给偷袭的。”
她连珠带炮,在詹尾珠还没反应过来时,踱步来到陆久安面前,极其自然地说道:“这个詹尾珠,我要了。”
詹尾珠一头迷雾。
陆久安依葫芦画瓢,笑眯眯地介绍:“你面前这位,曾是镇守边陲的女将军,现在退休成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现在让你去她旗下,你愿意吗?”
詹尾珠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不知所措,胡乱地点头。
“谢了!”沐挽弓拉着她便走,被陆久安伸手拦住:“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