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兰寺, 谨安王似乎已经处理完事情,神态恢复如初。看到陆久安,对他颔首致歉:“照顾不周,还请见谅。”
“哪里, 有谨安王作陪, 是鄙人的荣幸。”陆久安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形貌昳丽的高大男人。
“那久安觉得本王为人如何?可值得一交?”
“珠藏溪媚,玉蕴山辉, 靖安王乃梅中君子也。”
谨安王嘴角的微笑更真诚了些。
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亲近之意,通过两日的相处, 陆久安对谨安王的认知也改观了不少,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能在心里默默对他说一声抱歉。
回到办公衙署,陆久安当即写了几份文书,交给大小属官,吩咐道:“拿着牌子,将晋南辖内各地鱼鳞图册分批调来,我要挨个审查。”
陆久安要想知道寺院手中捏了多少田亩,从寺庙那条途径行不通,就只能走官府这条公道。然而若是目标明确奔着静兰寺的账薄而去,难免打草惊蛇。
为了掩人耳目,陆久安不得不打着审查各县官吏文牍之能的名义,暗中操作。
但是如此一来,公务内容就变得庞大而繁复了许多,非两三月不能完成。
陆久安只好求到韩致那里去,问他借了十来个能力出众又信得过的下属,让他们统计静兰寺名下有多少田产。
“对了。”陆久安又突然想到一事,“不只静兰寺,还有这几个寺院,一块儿留意一下。”陆久安又相继报出那日小和尚口中说的参加浴佛节会道的寺院名字。
陆久安整日整夜的埋首桌案,自然把当初和韩昭赌棋为约时,谨安王说的那些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想到突然有一日,衙署之地来了个许久未见之人,对方刚一来到陆久安书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了陆久安面前。
陆久安记得他,名叫齐仓,原是应平县的秀才,也是第一批享受应平县政策福利的人,陆久安任职应平第一年的科考,就十分争气的捧了个举人回来,扬眉吐气。
书房内其他人充耳不闻,只有付文鑫没忍住好奇心抬头看了一眼。陆久安搁了笔,问道:“一来就行跪礼,想必遇到了难事有求于我,说吧。”
齐仓哭丧着脸,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萍:“求大人救救许玎咸。”
接着,把所求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许玎咸也是应平县的秀才,与齐仓同年登科,因为这一层乡里之缘,情谊非同一般。
两人到了晋南后,被吏部派任到不同官府部门,齐仓忠厚老实,现在还是太常寺一个末流官。
许玎咸就不一样了,擅长专营,竟官运亨通一路,短短几年就坐到了主事之位。虽然以文牍杂务为主,但也握有一定的实权。
许玎咸当了主事以后,也会收受一些小恩小惠,到了后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孰知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次就被监察御史抓了个正着,造了册子,送堂奏请,候旨发遣。
“许兄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以前一介酸丁时受尽邻人口衅,一朝翻身,想要改变家中境遇的想法急迫了些,失了分寸,何至于充军边陲?陆大人,看在他曾经受教于你,恳请你能在刑部面前说一些好话。”
“你倒是情深意重。”陆久安眼神冷漠,“他为什么充军边陲,肯定是仕途中不知何时结了仇,正巧落在人家手上!你顾念同窗之谊,想让我拉他一把。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他的,帮他就是同流合污!”
齐仓羞愧难当:“是许兄辜负了陆大人的期望。”
“他不是辜负了我的期望,他辜负了几年前的自己!”
陆久安从圈椅上坐起,慢慢走到齐仓面前,毫不留情道:“在我第一次讲学时,做过一次实验,问你们有什么抱负。许玎咸曾在那张纸上写过两句话,一句是‘平尽天下不公之事’,另一句是‘做个光明磊落的人’,这还不到十年呢,他就忘记初心了。”
齐仓颓败地垂下头,苦涩不言。
“我警告过你们的。做官难,做清官更难,要是经不住金钱和名利的诱惑,只求一己之富贵前程,蝇营狗苟,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陆久安没再看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齐仓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作了个揖,慢慢从书房里退了出去,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你不要怪陆大人对你们无情,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齐仓猛地回过头,来人身型高大威猛,不是镇远将军是谁,他摇摇头:“下官饱读诗书,岂是不明是非之人。”
“陆大人对我们应平百姓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无故牵怨到大人头上,怪就怪许兄鬼迷心窍,是他咎由自取。”
“你知道就好。”韩致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齐仓脸上:“刚才在书房,陆大人没有细问。许玎咸是收了何人的何物,替人办的又是何事?”
齐仓背脊出了一层冷汗,不敢直视韩致,偏过头去细想:“收了一柄迦南嵌金丝白玉三镶如意,对方出自容家,希望许玎咸在掣签时行个方便。”
所谓掣签,就是吏部诠选官员时,为表公平,在若干竹签上预写机关地区姓名等,杂置筒中,让人当堂抽取。
行的什么方便,不言而喻。
而那容家也大有来头,乃是晋南一个高门氏族,家财万贯。
“与卖官鬻爵何异。扰乱朝纲,换成是我也绝不姑息。”韩致冷哼一声,“你从署衙后门出去,别让人看见了。回去后,就把来过这儿的事全部忘掉。以后也别拿这些事来烦陆大人。”
齐仓前脚刚离开,韩致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位训练有素的士兵奉命上前,韩致道:“你跟着齐仓,看看有没有异样。”
不知为何,韩致总觉得这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果然到了晚上,暗中打探的士兵回来禀告:许玎咸下狱后,齐仓是被有心人言语利用,才来求助陆久安的。
“钓的是我?”陆久安没想到这其中还大有文章,“可是即便我答应齐仓去刑部求情,别人最多指责我一句为念旧情不顾大体,又没法给我定罪,对方图个什么呢?”
“拖你下水。”韩致提醒:“你忘了?焚琴案你是如何被牵连其中的?”
“……好吧,确实是这个道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如此,陆久安背靠大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与那位宋掌科无冤无仇毫无相交,他为什么要害我?”
韩致道:“宋祈山背后肯定也是有人指使。花开蝶骤侵,你来晋南后,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喜欢你的人很多,厌恶你的人自然也不少。”
陆久安摸着下巴猜测:“我想想,讨厌我的人?户部,董给事中,还是……冷宁阮?”
韩致不屑:“任他是谁,也翻不出多大的浪。”
……
接下来,陆久安一直蹲在署衙内翻鱼鳞册。
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头昏眼花,终于在两个月后,把静兰寺在内的几个寺庙所占田亩数据统计完成,而最终得出的结果也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仅是静兰寺,就占据八百多亩?”付文鑫感到不可思议,“整个晋南的耕地也才四千多亩,整整占了五分之一。”
“不只。”江预举起一本账目:“这块田虽然登记的是一位姓朱的人家,但是中间出现了静兰寺的影子。”
“这么说来,这本上面也有。”
“我查看的这本也有!”
“这么多例,绝非巧合。”陆久安神情凝重,吩咐下属把这些异常田产登记在册,着重调查。
接着又是通过一月有余的明察暗访,江预等人以及从御王府借调来的十余名得力下属,从四面八方带回来了不同调查结果。
文书一层叠一层地堆满了整个案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每一篇都在告诉陆久安,这些异常的田产和静兰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预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从账目表明看静兰寺只有八百多亩,盘根问底后,还会多出四百余多。加起来就有一千两百多亩。”
静兰寺经过这多年来的经营,不论贫农还是富户,认识的人多如牛毛,要说服他们将田产登记在自己名下轻而易举。谁又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呢?
若非他如此大费周章查了整个晋南的鱼鳞册,肯定也被瞒天过海了。
陆久安跟韩致通了气后,第二天便写了折子给捅到金銮殿上。
静兰寺这几年通过买卖田产占地多少亩,玉灵寺占地多少亩……按照计算,这些地每年又能产出粮食,由此大周损失了多少田赋。
每笔账呈报得清清楚楚,庞大的数据一经说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罪证臣已搜集完毕,此刻就放在午门外,不过实在太多,臣一个人搬不动。”陆久安铮铮道。
永曦帝立刻点了两名御前侍卫前去,不多时,两名侍卫合力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
箱子长约三尺,宽两尺,此刻被掀开来,明晃晃地呈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此事不仅关乎民生,也影响国计,纵使有臣子因为信仰佛教忍不住为静兰寺辩解两句,也被永曦帝黑沉如墨的脸吓得噤了声。
东兰公公察言观色,从箱子里随意抽了四五本册子捧到永曦帝面前。
臣子们屏息凝神,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直视圣颜。
大殿里落针可闻。
永曦帝看完手中的册子,又命东兰公公拿些上去,东兰来到箱子旁,陆久安拦住他:“怎敢劳烦公公亲自动手,我来吧。”
陆久安弯腰从箱子里挑挑捡捡,刻意找了十来本“罪劣深重”的册子,双手奉送到东兰怀里,东兰细弱的胳膊被压得一沉,无奈看了陆久安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永曦帝看着看着,突然把册子砸到御阶上:“我道缸里怎么没米,全让一群老鼠给偷了。偷吃皇粮的老鼠,留着干什么!”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永曦帝怒不可揭的呵斥声。
“陛下息怒。”
陆久安看过去,发现出列发声的是廖住簿,对方和他在岭山玩狼人杀时被他耍过,因此陆久安对他印象深刻。
廖主簿小腿直打颤,强作镇定道:“陛下息怒,静兰寺乃名寺古刹,信士遍布天下,若是陛下冒动了寺庙,恐怕难以服众啊。”
“而且,这些僧田也并非强取豪夺而来,通过交易所得,合法合规,如何定罪?”
“非也。”陆久安道,“他们确实不是强取豪夺,乃是坑蒙拐骗,铁证如山,全部装这里面了,要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如此生气?一群出家人,竟然使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们还自称什么普度众生呢,这是在把老百姓往火坑里推。”
静兰寺为了搜罗田产,用的那些卑鄙法子数不胜数。无一例外都是先让田主高筑负债,田主无难以偿还只能被迫变卖家产。
田采全就是其中一例。
若是静兰寺立马坐收战利品,长此以往,负责此事的官吏定然会发现其中蹊跷。
静兰寺自然也考虑到了,所以并没有直接出面购买这些土地,而是几经周转,才收到名下。
被坑害的百姓不明真相,反过来还对静兰寺感恩戴德,何其讽刺。
而除了这种手段以外,静兰寺还会引诱部分百姓通过把土地投献到寺庙名下的法子,以此来逃避赋税。
“这已经不是老鼠了,这就是蛀虫。”陆久安咬牙切齿道。
“正是。”户部尚书出列附和道,“富者连阡陌,穷者无立锥。这群和尚成天什么事都不干,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就应该发配充军。”
一个静兰寺就能逃避田赋千万石,全大周有多少寺庙,若是全部抄没拿来充盈国库,那他也不用成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陆久安当初说还有一个法子能进银子时,户部尚书还在暗暗猜测又是什么生钱之道,却原来另辟蹊径,“借他人之手,慷别人之慨。”
甚好甚好!
此举解了户部燃眉之急,户部尚书自然要站出来与他同气连枝。
廖主簿顶着莫大的压力劝说道:“不妥啊陛下,僧人传经布道,在百姓心中,佛早就根深蒂固了,现在动寺庙,不是和动他们菩萨一样吗?”
工部尚书拱火:“这有什么好难的,把这些证据摆在面前,百姓也不是瞎的。饭都吃不起了,还管什么菩萨不菩萨的。”
廖主簿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总之望陛下三思。”
这时候,严终以出列道:“廖主簿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佛教文化源远流长,不能强制拔除的,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几经商讨,最后决定:关闭部分小型寺庙,削减大型寺庙规模,限制寺庙僧人数量,让僧人还俗耕田。另外按寺庙规模分配僧田数量,不得直接或间接侵占百姓田地,否则按国法处置。
第2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