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瑾拉着陆久安走了一段路,耳边清净了许多,便停下来挨个观察沿途等待发卖的人。
过了一会儿,陆文瑾相中一个长相机灵的少年,年纪看着比陆久安小些:“这个多大了。”
人牙子答:“足十周岁。”
“看着不像啊。”
“公子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人平时吃得少,不怎么长个儿,这样吧,公子若是喜欢,算你便宜些。”
陆文瑾讨价还价的功夫,陆久安一个人无聊地四处张望,这时候,他在远处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个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垂着脑袋,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陆久安看见他的那一刻,目光突然定住了,一股无法言说的难受涌上心头。
等陆文瑾与人牙子谈妥完毕,交付了钱,再回过头,便看见陆久安站在原地哭得稀里哗啦。
陆文瑾何时见他这么伤心过,手忙家乱地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心疼道:“久安这是怎么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汹涌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也不知道。”
“兄长,我心里好难受。”
第224章
陆文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了然道:“你要买下那小孩?”
陆久安问:“可以吗?”
“有何不可,只是这一批怕是下等奴。”
陆文瑾牵着陆文瑾的手来到人牙子面前,离得近了, 陆久安才明白陆文瑾口中说的下等奴是什么意思。
这群人和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 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 显得死气沉沉的。
陆久安指着小孩领子下方那些青紫累累, 交错纵横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人牙子解释, “这贱奴自从被他爹娘发卖来, 屡次想逃,不过小公子无需担心,现在他已经被我打怕了。”
事实上,这批货来自天南海北,因为没有主家愿意买, 几经辗转, 早已不知道是哪个是从哪里来的了。
人牙子真怕他们哪一天死在手里, 以至做了亏本买卖, 只想着快点脱手,因此仅讨了3两银子就迫不及待答应了。
整个过程小孩仿佛没听见,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任由人牙子摘掉他头上的草标, 木讷讷地站着, 无动于衷。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递过来牵住他,小孩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陆久安的眼睛里浮上曙光。
奴隶是没有资格坐马车的, 但是陆文瑾说:“从今往后,你们两人就要跟在我们身边, 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所以,上来吧。”
这马车外壁装裱简单,但一进了里面,壁厢上雕刻的精美花纹,木板上铺设的柔软绒毯,桌上摆放的银制茶壶,角落里燃放的袅袅香烟,没有一处不在彰显着它的富丽华贵。
两个小孩心思都写在脸上,深知这是跟了一位富贵的主子,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双双欢喜地对视一眼。
小孩自知身份卑贱,也不敢大胆地凑上前,深怕弄脏了两位主子的衣角,屈膝跪坐在地毯上。
陆文瑾问那个机灵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
“仆名山水。”
陆文瑾点点头:“倒是好名字,继续叫着也无妨。”又转头问另一个,“你呢?”
小孩咬着下唇沉默片刻:“没有名字。”
陆文瑾不意听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接着温和地笑起来:“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小孩仰起头颅,眼里似委屈,似不甘:“我原先的名字是爹娘取的,既然他们把我发卖了,那名字也作不得数了。”
陆久安突然凑近了,小孩猛地往后一缩。
他看了看像仙童一般的小公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酸臭难闻的衣衫,也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怎么的,撇过头,细若蚊声道:“小公子……”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陆久安认真说道,“浮生涨落道无常,往事随风作云消,梦惊乍醒夜已去,起身凭栏向东阳。以后你就跟着我姓,叫陆起。”
陆久安说话拾文捡诗的,小孩大半都没听明白,但是“陆起”两个字被他放在舌尖反复研磨细细品尝,显然十分喜欢。
回到府上,陆文瑾吩咐两人先去把自身收拾干净,陆久安找了一件五周岁穿过的衣服给陆起,让他先对付着穿。
陆起换好衣服出来,陆久安突然发现了什么,轻“咦”一声,伸出手去在他耳朵后面摸了摸:“你这里有三颗痣,正好连成一条直线,还怪有意思的。”
晚上吃饭时候,陆久安在席间向大人讲了白天的事:“今日我同大哥去集市,一人买了一个书童。”
老太太笑道:“什么书童还得亲自去挑,带过来让祖母瞧一瞧。”
陆久安放下碗筷,飞也似的跑出去,把候在厅屋外头的陆起和山水扯进来。
两人按着陆久安之前教的,手脚局促地对场中每个人行了一遍礼。
老太太没怎么细看:“咱们久安以后要考取功名,是需要晓礼数知分寸的下人。”
“说到考功名。”陆文瑾接道,“今天久安还即兴赋了首诗。”接着把陆久安白天作的那首诗一字不错念给大家听。
陆久安双耳通红:“不过信口诌的,大哥怎么带头取笑我。”
陆时宴把他拉到怀里,满脸骄傲:“我儿年幼既能成诗,学早天人,我们做长辈的高兴好来不及,岂会取笑你。”
老太太道:“就是这个书童瘦骨嶙峋的,看着恁可怜了。即成了久安书童,就得好生养养,免得以后抻个纸磨个墨都没力气。”
陆久安大声附和:“对,要像养弟弟一样。”
“这可不成。”陆家主斥道,“主仆有别,哪有书童当弟弟养的。”
陆久安抱着老太太大腿撒娇卖乖:“不嘛,我就要把他当弟弟养。”
老太太只得依着他说:“好好好,久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祖母最好了。”陆久安扑到老太太怀里,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不停说好话,直把老太太哄得开怀大笑。
陆起站在角落,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轻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
吃过晚饭,暮色四合,凉风习习,两兄弟走在庭院里散步消食。陆久安拉住陆起的手腕,开心道:“你刚才也听到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快叫我一声哥哥。”
黑暗里,陆起怯生生地张开嘴,不过他的声音实在小的可怜,刚一出口,就被两边的虫鸣蛙叫掩盖了。
自那以后,陆起与陆久安同进同出,陆久安读书的时候,陆起就为他搬书递笔,陆久安休息的时候,陆起就充当一个称职的玩伴。
相处得久了,陆起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开朗,偶尔在陆久安的坚持下,会叫他一两声哥哥。
这一年元宵,陆时宴丢了手中事务,带上妻儿一同上街共度佳节。
阆东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挤满了各种人群,大红灯笼高挂,彩带纷飞。
陆时宴受到感染,一把将陆久安举起来,放到脖子上。
走了没几步,陆久安新鲜劲一过,也就坐不住了,闹着要下地自己玩。
陆久安虽然少年老成,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是小孩子的事实,糖葫芦,纸风车,竹蜻蜓等民间小物依旧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陆时宴见他玩得开心,也就由着他,谁知道帮妻子挑选簪子的一会儿功夫,陆久安就不见了。
“久安……”赵姝婕簪子也不挑了,在人群里寻找陆久安的身影。
陆时宴安慰她:“刚才路过一队耍杂戏的,许是久安贪玩好耍,跟着走得远了。我和文瑾过去找找,你留在原地等待,或许久安看完了,自己就回来了。”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
陆时宴和陆文瑾遍寻无果,此刻脸上的沉着冷静也不消失了,赵姝婕急得六神无主,直掉眼泪:“久安自小锦衣玉食,平时我就怕他磕着碰着。这下跟我们走散了,一个人的,要是遇到心怀不轨的人该怎么办?”
几人再没了逛街的心思,当即打道回府,陆家主得知陆久安不见了,大发雷霆:“街上这么多人,你们也不知道好好看着!要是我孙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陆时宴,你别想再踏进家门一步。”
陆家老太太在一旁捶胸顿足,险些晕过去。
陆时宴也顾不得安抚怒火中的亲爹和伤心中的亲娘,召集了陆府全部的家丁出门寻找。
陆久安却不是走散,而是被拐子圈住了。
拐子长得普通,但穿了一身布料上乘的衣服,任谁也想象不出他会做出这种事。
干他们这一行的,江湖经验丰富,目光老辣,陆久安细皮嫩肉的,拐子一眼就看出他非富即贵,这样一个公子哥,能卖个不俗的好价钱。
只不过高额的回报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让对方家人抓到,估计连跪地告饶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乱棍打死。
只要把这小孩带出城门……只要出了城门,任对方有翻江倒海之力,也拿他没办法了。
想到此,拐子露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对着陆久安恶狠狠地威胁道:“待会儿不许哭不许叫,否则我拔了你的舌头。”
陆久安丝毫不见害怕,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点头。
“这就奇了怪了,老子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听话的。”拐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想 ,接着说道,“你呢是我儿子,我是你爹,明白吗?来叫一声爹。”
陆久安盯着他看了半响,道:“大伯。”
“叫爹。”
“大伯。”
“你这孩子。”拐子见他说不听,捏着他胳膊狠狠掐了一把:“让你叫爹就叫爹,还敢顶嘴。”
陆久安吃痛,眼眶里瞬间起了一层泪花:“可是你就是我大伯啊。”
拐子不由心生狐疑:“我是你大伯?”
陆久安泪眼婆娑:“去年过年我叫你大伯,你还特别高兴塞给我一个压岁钱呢。”
拐子心道,难不成他大伯真跟我长得相似,才叫这小孩认错了?
再看陆久安,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任谁见了都心生喜爱。
大伯就大伯吧,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个侄儿,也不吃亏。
拐子带着陆久安专挑偏街暗巷走,这一带基本没什么人,当地的住户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
走了一会儿,陆久安慢慢停下来,扬起小脸软软喊了一声:“大伯。”
拐子回头看他:“怎么了?”
陆久安瘪着嘴:“脚痛,走不动了。”
“这么娇气?”
拐子把他鞋脱了,果然见他脚丫子一片红肿,只能认命地把他背到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