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看着这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水汽朦胧。
谁说他应平蛮荒之地尽出刁民的?这明明是一群温暖又满怀希望的人啊。
陆久安心中蓦然生出千般滋味,涌出万丈豪情:“那就跟着我,把怒江的水干回去!休要让它踏入应平一步。”
“干!”
“干他娘的!”
第027章
山谷里回荡起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声音越来越响亮,盖住了洪水涛涛声,从数百双来回奔跑的脚踝间漫过,绕着青筋暴起的手臂,一路穿过草丛、树梢、山巅,直上云霄。
申时初刻,雨停了,怒江的水不再往外流出,青壮互相击掌欢呼。
没等陆久安说什么,青壮纷纷转身离开:“县令大人,我家婆娘肯定在家做好了饭等我,俺们午饭没吃,饿得饥肠辘辘,就先走了。”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汉子离开,山谷很快恢复如初,陆久安驻足静默良久。
“走吧,我们也回府。”
衙役收拾好工具,一行人并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应平边界且行且看,如果有什么地方涨水了,便顺路一道解决了。
“赵老三,不知怎么的,今天这雨淋得我浑身冰冷,但是心里头滚烫滚烫的。”瘦个子衙役用木棍捅了捅赵老三的肩膀。
赵老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那瘦个子喋喋不休:“和那些个人一起干事还是头一着,感觉也不坏嘛。诶,赵老三,你怎么回事啊,自从被县令抓了之后就怪怪的......”
赵老三突然眼睛一凛打断他,指着前方树林对陆久安道:“陆大人,那边好像有人。”
陆久安正深一步浅一步地和泥泞的道路较劲,他费力地挪动双腿,前进的同时还要小心避免滑到,之前要不是有韩致在一旁搭把手,他险些在众人面前跌了个四脚朝天。
“等洪水治了,人口多了,百姓富裕了,一定要把这路好好整修一下,遇到下雨天根本没法行走。”陆久安在心里默默地做着打算。
听到赵老三的声音,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小树林隔了一段距离,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道黑影,韩致在旁边小声提醒:“确实是人。”
陆久安自是非常相信韩将军的判断,遂下令改道去那边看看。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对方人数颇多,估摸看下来一行大约40几人,男女老少都有,皆黄皮寡瘦一脸疲态,手里拄着根拐杖,似行走了很长一段路程的样子。对方看到陆久安等人身着衙役服,跌跌撞撞往旁边散去。
“诸位莫怕,我们是应平县衙的,刚去治水来,正准备回府衙。”陆久安安抚他们。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听了大着胆子问:“不是来抓我们的?”
陆久安平和地反问:“衙役只缉拿作奸犯科之人,你们没有做犯法的事,为何要抓你们?”
这些人听了反而瑟缩着身子,闭口不答。
陆久安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个反应是真干了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他稍微一想就很快明白过来。
对方一看就是一小波流民,在古代,君王为了防止下面的人举事叛乱,通常都推行了非常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寻常百姓不能随意远出,外出务工也是遵循就近原则谋生,如果非要远行,每新到一处,都要向当地负责看守城门的人出示路引,如果没有路引便要接受盘问,轻者拒绝入内,重则以嫌犯当场抓起来,带回机关部门接受审讯。
大周自然也有类似的户贴制度,不过并没有如此严格,除非在关要冲僻这种敏感的地方,百姓互相流动都是被允许的,然而像这种流民身份的另当别论,无论在哪个朝代,流民的身份都不会被地方官员所喜。
流民游荡在外面居无定所,发展到后期数量庞大,很可能会爆发治安动乱,慢慢演变成无法挽救的局面。
陆久安放缓语气轻声寻问,深怕惊扰了对方:“你们不是应平的吧,这之前还下着暴雨,你们身强力壮可能没事,这老人和孩子如何撑得住?不知道你们拖家带口一路奔波,所为何事?”
妇人红了眼眶:“我们老家没有吃的了,饿死了好多人,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出来寻吃的。”
妇人说着说着不禁哽咽出声,她怀里抱着的两岁大的孩子看到母亲垂泪,瘪了瘪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声音感染了队伍里其他孩子,一个接一个像接力赛跑一样放声大哭,一时之间整个小树林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声,妇人的安慰声,汉子的呵斥声。
陆久安手里头没有哄孩子的物什,只有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气氛仿佛凝滞了,变得十分压抑。
陆久安道:“不知道各位乡亲作何打算,你们是准备去哪里寻吃的。”
那妇人苦着脸:“我们打算穿过应平去武今。那边离江州州城比较近,听说人很多,相对来讲也比较富庶。”
应平县这么大,徒步穿过去少说要三天,这一路上吃什么?而且据他所知,武今县去年收成也不佳,今年恐怕自身难保,这些人过去,说不定在关卡那儿就被拦下来了,县城都进不去。
陆久安如何忍心看着这群老弱病残长途跋涉之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致见此,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背,又伸手去牵他。
陆久安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的手被镇远将军握住。看着他担忧的眼神,陆久安感觉怪怪的,忍不住把手抽了出来。
陆久安:“你们何必舍近求远,直接就在应平不好吗?”
妇人摇了摇头:“去年就有应平的人跑我们县去了,这样看来,锅里都没有米了,哪来碗里的。”
陆久安不再追问,他看到人群里面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哆哆嗦嗦站立不稳,径直走过去,一弯腰把人背到背上:“老伯,我来背你吧。”
“县令大人,我来吧。”赵老三走过来抢着道。
陆久安摇头:“你去抱孩子,其他人帮忙搀扶一下。”
韩致不知道怎么使的力,从他背上把老人转移过去,陆久安吓了一跳,怎么能让将军亲自背人,韩致见他一脸不认同,错开一步:“我步子稳。”
这群人这才知道,先前同他们说了那么久的少年,居然是应平县的县令,又见其他穿着衙役服饰的人过来抱孩子,背老人,他们何时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县令,如此随和的官差,皆一脸不知所措。
陆久安道:“普天之大莫非王土,我乃当今陛下亲点的县令,你们在我眼里那就都是陛下的子民,与我应平的人没有区别,你们如今这样,我自然要为你们寻个安身之处。”
陆久安把人带回了县城,才头痛地想起来,这么多流民,短时间内怎么安置?
无奈,他只能先把人送到医馆,坐诊的是石大夫,经过河道整修期,两人一来二去已经颇为熟稔,石大夫抬头见陆久安带了这么多人进来,忙招呼医馆内的药童们帮忙。
陆久安凑近了对他耳语:“石大夫,要劳烦你看一下,他们饿着肚子长途跋涉了好些天,刚刚还淋了雨。”
石大夫医者仁心,即使知道他们是一批流民,也没有说任何推拒的话,赶紧一个一个地细细诊断。
“怎么样?”
“体虚过劳,有几个小的和上了年纪的患了伤寒,要抓几幅药。”
陆久安不放心:“石大夫,确认只是伤寒吗?”
石大夫不知其意,以为他质疑自己的医术,当即恼怒道:“县令大人,老夫行医几十年,决计不会犯那等粗浅的错误。”
陆久安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口,疫病事关重大,石大夫也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陆久安一解释,他不敢托大,照着那几人又重新诊了一遍:“县令大人居安思危,老夫惭愧,这几人暂时没什么问题,不如先住医馆,我多观察几日。”
这提议正中下怀:“那就劳烦石大夫了,这几日的药钱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过来。”
这几个病患暂时有了落脚处,剩下的该安置在何处。30多个人,总不能拉县衙大牢里去吧?
韩致自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大人,我们一路过来,看到很多被遗弃的房子,先安置他们在那些空房子住下吧。”
陆久安眼前一亮!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县城外多的是空房子,只要原主人没回来,可以安排流民先住进去作个过渡期,等以后统一搭几个遮风避雨的大棚子,再把人转移过去。
陆久安当即安排衙役就近寻了3处被主人遗弃的院子,作了简单的打扫,又送了些米粮过去,剩下的流民就这样按十多个人挤作一户的分配方式安置入住。
在看到那些老人孩子被人或抱或背着细心照顾,陆久安突然想到:“杨大哥,你在衙门里,杨老伯和苗苗一老一少独自在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杨耕青一愣:“我每晚会给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久安懊恼地拍拍额头:“都怪我思虑不周,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住那么偏远如何方便,这样杨大哥,府衙里还有一些空房,你把他二人接过来。”
杨耕青推拒:“不碍事,我平日骑马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正好把苗苗接过来陪阿多,你们家我记得还有两只狗,一起带过来吧。放着给他们小孩子养。”
杨耕青:“......”
连狗都一起顺带考虑到了,陆大人真是宅心仁厚。他还不知道陆久安给阿多专门安排了训练犬只的事。
县衙里能住的都是官职要员,除了县令大人家属,谁敢带人住进去?
杨耕青不敢开这个先河,韩致替他答应下来:“带过来吧,陆大人也是替下属着想,不要负了他一片用心良苦。”
杨耕青目露感激:“谢将军。”
喂喂,你谢你家将军做什么,该谢的是我吧。
第028章
陆久安回到府衙,这才有空跟韩致说起他们调查的匪徒情况。
“杨耕青连夜审了七角山的全部山匪,他们想打县衙粮仓的主意,一个是本身无以为继,二一个确实是背后有人撺掇。”
“哦?”陆久安大感意外。
韩致道:“七角山在之前抢劫了一伙人,其中一人被捉时无意中透露县衙正在开仓布米,还说过应平县兵丁无力,随便来个人就能打趴下这样的话。”
陆久安恨恨:“这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幸好我这段时间有好好练人,要不然那伙山匪出其不意,说不定还真会着了贼头的道。”
韩致微笑夸赞:“久安谋事在前,见微知著。”
韩致一本正经的表扬,陆久安反而不好意思,一时没有意识到他悄悄把称呼偷梁换柱的行为,主要是抛开姓氏喊名字这种叫法,现代跟他走的近的同事也会这么做,倒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样说来,这事是背后有人故意为之,不知道是打什么算盘。山匪劫了粮仓,与他们又有何益处,还说了应平县防守问题,防守乃我县衙内部之事,为何.......”陆久安说道此处,蓦然瞪大了双眼。
韩致点头:“和州府恐有勾结联系,此中牵扯过多,久安,你不必了解太深,与你无益。”
既然韩致不想多说,陆久安也懒得去过问了,这其间摆明了大有文章。
现在他只是一个县令,只要管好手里面的事就好了,剿匪这种事,还是留给将军大人吧。
韩致突然靠近,碰了碰他手背:“怎么手这么冰。”
陆久安愣道:“许是淋了雨,还没缓过来吧。”
韩致不由分说把他往卧室里推:“我就不该同你讲那么多,快去躺着,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我去让陆起把姜汤端过来。”
陆起在府衙里左立难安,韩致一吩咐,他便等不及把提前熬好的姜汤端上来,卧室里装满一桶热水,准备得妥妥当当。
“大人,快去泡个热水澡吧,淋了那么久的雨,小心着凉了。”陆起端着碗细细叮嘱。
陆久安虽然已经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头痛呕吐的弱鸡身体了,但是再好的身体素质,也经不起淋一天大雨这样的折腾啊。
此刻看到屋内热腾腾的汤浴,再联想到所有事情都在朝着预期发展着,登时心中轻快,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干净。
韩致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气蒸腾,美人除衣准备沐浴的诱人画卷。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住的都是行军打仗用的帐篷,出入下属的地方都是直来直去,跟本没有敲门一说。
他平时勤于练兵,生活除了带队就是在打仗,莫说红帐内翻云覆雨,就是自食其力也很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