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心里清楚,他这一次遭那飞来横祸,险些没有挺过来,一定是那突如其来的知识信息搞的鬼,和身体健康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陆久安左右看看,陆起眼眶通红,嘴角下拉得老长,秦技之满脸阴霾,好汉不吃眼前亏,陆久安乖乖把手递出去。
“如何?”陆起凑到跟前来。
秦技之脸色古怪,陆久安的脉象平稳,除了嘴巴被咬得坑坑洼洼,诊不出半点毛病:“怎么会……”
秦技之又是诊脉又是听息,望闻问切来来回回反复上演了一遍,结果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陆久安观他神色就知道自己没有大碍,他放下长袖,把挤作一堆的三人往屋外赶,胡诌了一个理由:“我身体无恙,你们总该安心了吧。好了好了,我就说没事嘛,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把自己给吓到了。”
三人怎么可能相信他搪塞的拙劣借口,陆久安才不管那么多,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我要休息一下,你们出去吧。”
陆起忧心忡忡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被江预扯了出去。
几人走后,屋内彻底归于平静,陆久安这才静下心来,有空梳理今日发生的一切。
陆久安鬼门关走了一遭,换来脑袋里凭空多出来的学识,这些知识上从四书五经下至话本小说,海纳百川,博古通今。陆久安有一种直觉,这是原主一点一滴积少成多而来。
如今出现在脑海里与他融为一体,让陆久安生出一种错觉,这些诗赋文章好似他本人真正学过这么一遭,只要一想,就能信手拈来。
现在好了,讲学也无需烦恼了,只要想一想讲什么主题内容就好了。
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被折腾了一遭,得了个这么牛逼的技能,时也命也,只是滋味着实难受,陆久安再也不想尝试第二遍。
西北之地,伫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作为大周边疆防线,云落城远离繁华喧嚣,饱受战火摧残的漆黑城墙外,是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浩瀚,壮美,肃杀,摄人心魄。
大周的诗人都这么描述。
但其实,云落城太孤独了,如同恪尽职守驻扎此地的边境士兵,终日与喧嚣的狂风作伴,能听到的只有驼铃声声。
城墙之下,堆着散乱的粗砂砾石,枯黄的石头缝中,爬出两三根碧绿的杂草。
卷在细管里的密信被抽出来缓缓展开……
“体弱难行,夜请秦技之,不知其故。”
韩致面无表情,捏着密信的手微微使力,一寸宽的信纸被碾成齑粉散在风中。
边塞的太阳是没有重量的,有时候像盛开在枝头的梅花,有时候又像等在城墙的战鼓。
一只威风凛凛的巨狼徘徊在韩致脚边,间或仰头发出一声长啸,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巨狼龇起锋利的牙齿,显得躁动不安。
杨耕青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禀告将军,笼子坡设下的斥候最近发现有一小撮挞蛮游兵。”
“怎么发现的?”
“斥候在水流旁看到马蹄印,挞蛮战马的蹄钉与大周的不一样。”
这群臭名昭著的挞蛮如地底下一群赶不尽杀不绝的老鼠,趁着房子里的主人不注意,时不时偷偷摸摸咬坏点东西,留下两颗老鼠屎,败人心情。
“不痛打落水狗,他日必让这群畜生反咬一口。”既然敢摸到大周境内,那就叫他有来无回,韩致眼神一厉:“按兵不动,再探。”
杨耕青领命而去,离开之前,杨耕青看到韩致手里握着一朵淡蓝色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含苞待放,让人忍不住想剥开来看,这花朵绽放时是怎样一种美景 。
他家将军,身在云落,心在应平。
六月初,应平县城外主干道铺上一层灰扑扑的泥石沙土,农夫好奇想踏上去试试,被同伴拉了回来,同伴指着官道旁立着的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路面未干,严禁踏足”。
再看到守在道路两侧牵着高大警犬来来回回巡视的衙役,农夫打了寒噤,与同伴绕道而行。
六月底,百姓发现主干道那条奇怪的道路旁竖立的木牌已经被撤走,巡视的衙役也不见了,携着乡人大着胆子走了上去。
“咦,这路面好硬,如石块一般。”
不仅坚硬,而且平整,下雨天走在上面,再也不怕滑倒了。问起此路,在县城门口值守的官差大哥回答说,这是水泥路,只要不经常在上面搬运重物,过个几年都不会损坏。
7月初,像这样的水泥路又往外延长了2公里,直连接到山脚下,远远望去,如一条银灰色的蟒带,贯穿了应平县城的郊外,将碧绿的田野一分为二。
沐蔺出游的马车,就是在这样一条蟒带上,从山脚下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县衙。
第078章
久安囫囵吞枣咽下一块糯米糕:“沐蔺回来了?到县衙府上啦?”
衙役只来报个讯, 报完还要回去继续值守岗位:“对呢,小侯爷刚到县衙门口,正在指使小厮搬运他带回来的东西。”
“这带什么东西回来了啊。”陆久安心生好奇, 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走吧, 去迎接一下咱们几个月未归的小侯爷,省的到时候抱怨我说对他不闻不问。”
以小侯爷的性格, 指不定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陆起搁置手中的毛笔, 快步走到陆久安身边:“大人, 我写好要闻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这么快?”陆久安随手抄起他写的每日要闻:“现在陆起做这份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啊,第一次写的时候,还抓头抓脑地执笔难书呢?”
生活广场建成后,休闲区人流量巨大,如陆久安所料, 那块地方每到下午, 就会聚集一大波下棋斗蛐闲聊的人。
而当日规划的展板上需要每日更新的要闻也应运而生, 这个重担被陆久安委任到了陆起头上, 之前陆起负责的算术教学则移交给了其他人。
陆起被提起黑历史,脸皮薄红:“还不是大人要求写的要闻太过新颖,又要有民生杂事,还要有国家大事, 我又没写过, 第一次当然不知从何入手了。”
陆久安道:“是啊,咱们陆起已非吴下阿蒙,现在熟能生巧, 就算做每日要闻的主编也不在话下。等以后我给你找几个手下,让他们配合你收集每日轶事, 做一做民间采访,给你提供文稿素材。”
陆起满脸迷茫:“大人,何为民间采访?”
“啊这个嘛......”陆久安想了想:“我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县衙颁布了一项新的政令,效果怎么样?百姓心中怎么想?我们成日待在县衙里不清楚。这时候就需要有人下沉到基础去,调查民声民调,听取百姓的建议和看法,做出因应之策。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种,百姓日常生活也有很多趣事杂闻可以采访,就靠记者们自己去探索发现了。”
陆起一脸所思。
陆久安又道:“当然,县衙现在经费不足,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应平。等以后应平富足了,就需要你们走到外面去,了解其他州县情况,人嘛,取长补短,才能不断进步。若是闭门造车,纵你干得热火朝天,说不定还是原地踏步。”
陆起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以大人的能力和才华,只有别人趋之若鹜的份。就说应平现在的桩桩件件,钟楼,水泥路,人民子弟衙役,哪个不是首创先河之事?
陆久安展开每日要闻一边走一边看:“让我瞧瞧你今天写的什么内容。”
陆起作的每日要闻按照陆久安要求,目前只有三大版块,分别为热点要闻,本地要闻、娱乐要闻。
热点要闻作为头版,主要介绍大周新政时势或边境战况,这部分的内容来自地方上的驿站,大周朝廷会定期将皇帝谕旨、诏书等官方文书通过驿道自上而下传送到各个州县。
陆起这一期所选内容就是皇帝陛下吩咐礼部举行的折桂节一事。
折桂节乃大周为天下学子考生祈福的日子,这一天,大周皇帝会手持桂枝,前往文昌星殿前,这里供奉着一位主掌功名、文运的利举之神文昌帝君,大周皇帝要三拜其像,喝下科星桂酒,以祈福来年学子金榜题名。
从德宗帝重视的程度来看,大周皇帝还是有一颗求贤若渴的心。
陆久安点评:“写得中规中矩,遣词造句有待改进。”
陆久安又看向下一个板块。
本地要闻则是聚焦应平的发展经济这一块,陆起大书特书写了很长一块篇幅,占了要闻三分之一的版面。
陆久安看完,默然无语。
陆起不愧是县令吹,连篇累牍全是对他的彩虹屁,陆久安尽量用温和委婉的语气提醒他:“陆起,你要改掉你这一个毛病,你看你每期本地要闻都要打回重写,新闻讲究客观事实,不掺主观情感。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你要写铺水泥路,就只写水泥路的相关信息,就不用说陆县令什么壮举之类的溢美之词了。”
陆起低垂着头嘟哝:“可是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啊,我看好多衙役百姓都是这么想的,是大人你说的每日要闻需忠于事实。”
陆久安叹气:“陆起你要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碗米饭尚且众口难调,何况修路铺桥这样的大事。万一有人因为在水泥路上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他就是不认同水泥路呢?”
陆起反驳:“他自己跌倒,那也算不到水泥路的头上,分明是这人胡搅蛮缠。”
陆起曲起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你看,你又钻牛角尖,我只是随便举的例子,你偏要拿此深究。我无非是想告诉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展示板是县衙修建的,要闻是县令的长随写的,你的一言一辞代表着官家,代表着应平县衙。若是被有心之心裹挟做文章,说你陆大人操纵民调溜须拍马,伐功矜能。往御史台一奏,这不是现成的罪证嘛。”
“我之前只让你删掉重写,没告诉你缘由,只是希望你能自行明悟,你倒好,变本加厉给你陆大人挖坑是不是?”
“我知错了大人。”陆起涨红了一张脸,愧疚道:“是我愚笨,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这么久,还做不好事。”
陆起说着就要下跪认错,陆久安捏着他肉嘟嘟的圆脸,将之捏成了一只吐水的金鱼:“起来,动不动就跪,你给你陆大人跪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忘了?犯错不可怕,每个人都是在犯错中成长起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凡事行动之前多方掂量掂量。再说了,只要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都有大人我给你兜着,小屁孩。”
陆起瘪了瘪嘴,突然扑进陆久安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腹,声音闷闷的:“大人,陆起一定会勤勉自励努力成长,不让你挂心。”
“好啦。”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将他从怀里拔出来:“我也不给你压力,你记住就好,以后可不能这么写要闻了,若是形成这种浮夸的风气,养出一批沽名钓誉好大喜功的中庸之辈,不利于应平的发展。”
陆起最后看向娱乐要闻了,这一个版正好契合陆起这个年龄,要闻里提到警犬寻物和百姓以将棋博弈这两件事,文章可圈可点。
“不错,你把本地要闻修改一下,就能作为明天的终稿了。”
陆久安把报纸递还给他,两人正好走到县衙府大门。
沐蔺还在指挥小厮搬上搬下:“哎,你小心一点,这棵果藤可是我千里迢迢从山上挖回来的,一路浇水堆土伺候着,你别给小爷弄折了。”
“沐蔺?”陆久安只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捧腹大笑。
站在门口的人再也不复之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全身上下灰头土脸不说,脸上的皮肤被风雪侵蚀得干枯粗糙,衣服也皱皱巴巴,整个人狼狈不堪。让陆久安忍不住联想起他第一次来县衙时,郭文说他如乞丐一般不修边幅的事。
沐蔺勃然大怒,正要呛声,陆久安收敛所有姿态,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问:“此去一趟,收获满满啊。这是什么果子啊?有这么好吃吗?让您费心大老远搬回来。”
“哼。”沐蔺臭着一张脸道:“本世子也不知道,总之酸酸甜甜的,想搬回来就搬回来咯”
陆久安斜乜他:“不知道你也敢乱吃?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就不怕被毒死么?”
沐蔺道:“不是有你给我的游记吗?书里有教怎么判断食物的可食性,既然猴子也能吃,那就是没毒。”
和猴子抢吃的,沐蔺胆子真大:“没遇上老虎吧?”
陆久安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沐蔺点了点头,拉开长袖给他看手臂上那三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老虎抓的,我背上还有一道。”
陆久安吓了一跳:“这么凶险?那你如何虎口脱身的?”
“打死就好了。”
沐蔺神色漫不经心,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
陆久安肃然起敬,对沐蔺的武力值有了新的认识。
沐蔺搬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是富贵子弟出身,连看一截枯木都是稀罕的,陆久安在那堆东西里面挑挑拣拣满脸嫌弃:“你怎么什么都往府衙里般,我府上又不是收破烂的,这么大一堆破石头你捡回来干什么?马都让你给累瘦了。”
“鼠目寸光。”沐蔺宝贝一般抢过来抱在怀里:“此乃仙山脚下一棵神树旁的石头,仙山你定是没看过,那真是群峰乱峙,霞光作披,大雪三尺压山头……算了,与你说你也不明白,井底之蛙。”
陆久安好笑,不知道谁才是那井底之蛙。他上辈子坐着火车飞机踏遍祖国山河,崇山峻岭荒漠戈壁什么样的景色没看过?
沐蔺只出了一躺远门,就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耀武扬威……也罢,毕竟他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与这个傲娇的小侯爷一般见识。
陆久安突然想起一事,掀开马车帘子不动声色地从车厢内一寸一寸扫过,企图寻找蛛丝马迹,沐蔺怪笑两声:“别找了,我知道你想啥,在这儿呢!”
沐蔺从怀里摸出一叠小指厚的散乱纸页:“沐蔺仙山游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