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脱了面具,隔着衣服把甘棠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好像这样才能确定甘棠不是幻影。
甘棠能看出来,外婆其实气得不轻。
然而,刚才那会儿甘棠被外婆吓得太惨了,到头来外婆是气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是不痛不痒的念叨了几句。
甘棠蜷缩着身子窝在硬邦邦的桐木椅子上,其实脸色和唇色一直到现在没有恢复血色,可眼睛却止不住滴溜溜地转。
“……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跟于槐哥在一起。”
甘棠嘟囔了两句,然后目光凝在了院子角落水龙头旁搁着的木盆上。
那盆子里放着一只公鸡,头软哒哒耷拉着,已经被割了喉咙。另外还有一口大瓷碗碗里红红红的,正是已经微微有些凝固的鸡血。
再往旁边则是外婆之前戴着的面具,面具的舌头和其他好几处地方都浸了鸡血。
而甘棠之前嗅到的血腥味正是鸡血的味道。
面具涂鸡血,这做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甘棠好奇到百爪挠心,想问,但想到外婆之前的态度又有一些不敢问。
见甘棠一直在瞟面具,老人不动声色把面具往远处挪了挪。
“……你张二叔那头到时候要用。鸡血煞气大,用在面具上好辟邪。”
外婆含糊其辞地说道。
辟邪?是葬礼上要辟邪?还是……“借肉”时要辟邪?
甘棠其实在看到鸡血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回家时听见的各家各户的动静。很显然在今天杀鸡辟邪的人也不止他们这一家。只差一点甘棠就要脱口而出,可在他开口之前,外婆已经猛然间凑到了他的面前。
老人微微俯身,伸手搭在了甘棠的肩膀上,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让人看不懂也琢磨不透的光。
“糖糖,外婆知道,你其实是最听话的。这几天外面真的乱,崽崽就听外婆的话,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家里好不好?”
老人仿佛已经忘记了面前的外孙其实都快到可以高考的年纪了,说起话来时倒还像是在哄小孩一般。
甘棠咽了口唾沫,讷讷地应了。
外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松开了他。
甘棠隐约感觉到,其实外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犹豫再三,老人始终没再开口。
没过多久他们家的院子再一次被敲响了,细娭毑探头进来,看上去比白天还要慌张。
大概是碍于甘棠在一旁,细娭毑这回特意用了非常老的土话,说的也又快又急,就算甘棠竭尽全力竖着耳朵去偷听,也只能勉强听出一些类似于“不够软”“不能破皮,所以不晓得怎么搞”之类的只言片语。
外婆倒是一直凝神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怎么吭声。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土烟,又点了一根抽起来。
甘棠在一边看着,立刻就意识到,外婆现在的心情大概是很不好。
所以当外婆打了声招呼再次离开家时,他也当真是乖乖听话,没敢再离开自家院落半步。
没网,没手机,没游戏的夏日漫长到令人窒息。
甘棠慢吞吞重新躺回了并不怎么舒服的床上,只能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发着呆。
不知不觉间。他又闭上了眼。
结果又梦见了岑梓白。
梦里他还是因为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就翘了晚自习,提前回了寝室。
无论如今的甘棠是怎么在梦里尖叫着抗拒着……
梦中的他,还是跟现实一样,毫无戒心地推开了寝室大门。
然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个伏趴他的床上,不知廉耻地用他的睡衣打飞机的人。
甘棠还记得,当时因为那场面实在是太过于具有冲击力,以至于完全僵住了。
甚至还傻傻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男生远比同龄人更加高大精壮的身体,也在他开口的同时颤抖了起来。
然后,他便一点点转过头,望向门口的甘棠。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室友兼死党,可熟悉到极点的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却陌生到了极点,好像是被鬼上了身一样。
男生目光漆黑而空洞,看得甘棠直发憷。
“啊,被你发现了啊。”
岑梓白看着他说,慢慢咧开嘴,笑起来。
……
甘棠再一次被记忆里的岑梓白活生生吓醒来。
这一次纯粹就是记忆回放,可甘棠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冒得比之前做噩梦时看到岑梓白变蛇变狗变女鬼时还要多。
“靠——”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因为惊恐而失控的心跳平复了一点。
结果下一秒,床侧的玻璃窗上就传来了“咚”的一声。
再一转头,就发现他的窗子外面,正贴着一张黑乎乎的脸。
*
甘棠:“……”
甘棠觉得自己得亏是年轻,心脏够强悍,不然照这惊吓频率自己早就撅过去了。
*
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于槐。
男生身上还穿着之前见面时那件t恤,只是上面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灰,甘棠看得直皱眉,都忍不住怀疑于槐之前是不是去钻老鼠洞了。
于槐却没发现甘棠隐约的嫌弃,甚至没理会后者几乎要拧在一起的眉头,直接从窗外跳进了房内。
“嘿,糖伢子——”
于槐两眼精亮,看着兴奋极了,整个人直接就要往甘棠身上凑。
甘棠看到他头上的灰恨不得直接蹿到床下面去,刚想开口赶人,就听到于槐兴致勃勃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借肉是怎么回事了!你绝对猜不到那是什么!”
“额,那个,于槐你能不能先下床你全是灰——”
“死而复生!借肉就是在让人死而复生!”
这下甘棠也顾不上于槐身上的灰了,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死而复生?”甘棠嘀咕了一遍,然后不禁微微蹙眉,“拜托你胡诌也胡诌点靠谱的好不好?”
“我胡诌我出门被雷劈好不好!”
于槐满脸都是认真。
“我是说真的!我问的可清楚了,借肉,其实就是借生,所以这么说是怕阴曹地府察觉到不对,故意用了这个说法。就后山那口井,其实本来也不叫借肉井,而是叫仙人井。据说,以前要是有人暴毙了,或是遇到意外在外面死了被人送回来,家里还有许多后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照料,村里人就会想办法,把尸体送到仙人井,只要把尸体塞进井底,跟仙人说一声,求仙人借几天‘生’,过不了多久,那人便会活着回到村子里来……”
“只不过,活人的日子是找仙人井借的,过不了多久还是得还回去,还回去的时候,还要算上利息,不仅死而复生的那人得回去,还得额外在往井里送许多鸡鸭牛羊。对了,那口井,无论投多少牲畜下去,都没有丝毫的腐臭味,而且还填不满,大家都说那口井特别神。就是后来借肉的仪式就停办了,好多年了,所以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
“为什么?”
听到这里,甘棠不由问道。
于槐挠了挠头。
“不知道……好像,是村里来了干部,说把国家的财产丢到井里去是浪费,根本就是在乱搞封建迷信,就不许弄了。那口井后来也封了。不然我们这村怎么叫封井村呢。”
“……这样啊。”
听到这里,甘棠撇了撇嘴角,心里之前无比旺盛的好奇心瞬间就熄灭了。
死而复生,真的一听就好扯淡啊。
如果于槐没有胡诌的话,甘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她们竟然还把这种搞笑一般的迷信弄得那么郑重其事人心惶惶的。
第82章
死而复生的民俗传说让甘棠对“借肉”失了兴趣。
但很显然,于槐没有。
皮肤黝黑的男生一提起“借肉”眼睛都在发光,有种格外来劲的感觉。
“糖伢子,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咯!‘借肉’好多年没有搞过了,这次机会好难得的!”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甘棠。
甘棠迟疑了一下,恹恹地摇了摇头。
“算啦……而且就算我们想去看,也看不成的吧。我外婆都说了好多次了,让我不要掺和这个事情。她肯定不准我去的。”
说话间,甘棠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外婆古里古怪的态度,以及……
以及村中家家户户杀鸡制面具时,那种弥漫在村中的凝滞气氛。
甘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所谓的“借肉”仪式,有点让人发毛。
“哎呀,你那么听话干什么,”于槐显然没有听出来甘棠只是找外婆的话做托词,“……她不让就不让呗,到时候我们偷偷跟过去不就行了。”
“这样不好吧……”
甘棠干巴巴回答道。
然而,听到了他的回答后,于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还是那副兴致勃勃,精力旺盛的模样。
“行了行了,别搞得那么磨磨唧唧的,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等他们开始了我来叫你!我们一起跟上去。”
“可,可是——”
甘棠还想拒绝,偏偏在这个时候,隔壁张二叔家那边,却传来了几声“砰”“砰”的击打声。
他家跟张二叔家隔得近,平时对方院子里声音若是大一些,他这边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些动静。